、舞春風（18）

廊檐下，婢子正拿支蔓草紋發簪逗雪白的鸚鵡，見謝珣回來，立刻笑臉盈盈，卻見郎君后跟了個臉白個矮的小年，像是雜役，便又自覺收住了腳步。

遠遠一目，看對方鮮艷，頭上的簪子晃啊晃的，璀璨芒間或一閃，俏麗可，心里莫名不高興。可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

等著吧，等我住進來，我一定就是史大夫最喜歡的人。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池子里的碧荷青青如許隨風送來一陣清氣。眼不夠用，心里好奇，一會指著玲瓏假山問，一會踮腳往閣樓方向瞧，一會又“哦呀”“咦咦”地驚嘆，一路不見消停。

謝珣回，拿馬鞭敲腦袋：

“真聒噪。”

他說這話時，帶著那麼一點兒微微的笑意，驀地臉燙，雪白的皮子上釀出幾點嫣紅。

謝珣笑了笑，帶進聽事，煮了茶，人繞到屏風后把幞頭解下，玉帶松開，金魚袋等放在小幾上，才只穿著紫袍圓領袍服出來。

“說罷，說不出正經的一二三，我可要治你的罪。”謝珣手底作起來，煮的羨茶，香味濃郁，綠中泛黃，湯花若若現。

這麼悠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真是文雅呀，還是那雙喜歡剝皮鑿骨的手嗎？看他品了口茶湯，也不說招呼自己，難免有點悻悻的：

“臺主，下闖禍了。”

謝珣專注于煮茶，茶釜鼎沸，連個眼風都不給一下：“春萬里，到底是什麼讓你產生錯覺，覺得我會替你收拾爛攤子？”

眼皮子一垂：“有人可能會殺我。”

謝珣不以為然：“你也有害怕的事？”

著他，腦子早神游九天去了，琢磨著該怎麼說。

“前一陣，我跟著南曲的姊姊們去慈恩寺聽高僧講經。”決定從頭說起。

謝珣投來個意味深長的目。

不服氣：“我怎麼就不能聽了？你別瞧不起人。”

謝珣道：“廢話，說重點。”

本想夸一夸當日那高僧有多神氣，大家都跟拜神似的仰著他，比三品高可威風多了……不過，看謝珣這表，誰也殺不了他的銳氣，嘟起說：

“慈恩寺里，貴人們給和尚的賞錢可多了，下雨似的。你都不知道和尚多有錢，貴人們還送他們田產哩！全是一等一的好田，地有勁兒。不是這，和尚們不老老實實做和尚，做法事就算了，還管著賣藥、算命、借貸，南曲有個姊姊就管和尚借貸過，利息可高了。”

說完，像是熱似的，手抬起，扇扇小兒，“搞的我都想當個比丘尼了。”

謝珣不理會在那兒矯，眉目沉郁，瞄他兩眼，見他是個很不高興的模樣，愈發得意：我就知道你在乎這個，還真是奇了，你又不管戶部怪心錢哩！

這個時候，才把寺院的度牒掏出來，謝珣果然有了反應：

“你怎麼會有這個？”

僧的度牒，在本朝大有用，有這麼一張度牒朝廟里一掛，稅不用了，徭役免了，大家破頭也想搞到手。

卻搖搖腦袋：“這個度牒有問題。”

“什麼問題？”

朝他跟前挪了挪，一袍擺，跪坐下來，人都要謝珣臉上去了：“臺主，你看，朝廷的度牒都是書省統一印刷，油墨、紙張那都是有講究的。這張明顯是依葫蘆畫瓢，乍看沒區別，仔細看就知道糙了不，但是呢，也夠唬住人的了。我在西市查問了一圈，你知道嗎？我這張價錢可不小。”

聽說的頭頭是道，謝珣接過，仔細辨了半晌，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一副豪氣萬丈天下沒有我不知道的表：

“這個呀，書省偶爾臨時找譯語人，我去過，見他們印度牒就瞅過幾眼。再說，鴻臚寺跟書省離的近，大家都是好鄰居，彼此相，再正常不過了。”

反正除了史臺，其他署衙都是好鄰居。

“這個度牒，是公主的男寵云鶴追給我的，”把跟云鶴追的糾纏從頭到尾一說，方堪堪點到慈恩寺，“他在慈恩寺跟一位長得像觀音的貴婦人呢。”

在那兒眉弄眼，謝珣便懂了，可表說不上意外，寺廟道觀藏污納垢，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我覺得他肯定發現了我，約我到慈恩寺，剛開始，我以為他是想和我睡覺。再后來，我覺得不對，他應該是想滅口！”聲音猛的一高，謝珣皺眉，“別喚。”

他聽說過安樂有個俊的男寵，很張揚。

謝珣慢慢呷著茶，像是陷沉思。

還在臉前，離得近，晶亮的眸子看著他，謝珣瞧也不瞧，一手，把那張臉別過去：

“談正事時不許放肆。”

訕訕撤回，覺得自己有點被迷昏了頭，又不愿被他看輕，咳了下嗓音：

“我覺得，度牒是云鶴追私印的，要麼，就是他后頭有公主的支持，因為他掌著這樣的大權，所以才敢在慈恩寺橫行無忌，僧人會替他掩護。他一來斂到了錢財，二來還逍遙快活，一舉兩得，臺主你覺得呢？”

謝珣這才正眼看：“想法不錯，這個人，我沒打過道只是有所耳聞。”

忙道：“那是，臺主多金貴，怎麼會跟他那種不要臉的男寵打道？”

謝珣悠悠一笑：“是嗎？可我不正跟南曲的優打著道？”

聽出他略微微的輕視，心虛，別別扭扭地回：“我又不賣。”嘀咕完，驀地醒神，我有什麼好心虛的，理直氣壯接著道，“臺主還不是喜歡我？給我打鼓，還救我，那天是誰我的腰？”

謝珣道：“我了又怎麼樣？你這份，還怕男人？”

這下才惱，狠狠瞪他：“那要我樂意才，我樂意，誰都能我，我不樂意，天皇老子也別想我！”

他故意笑道：“我呢？你樂意嗎？”

覺得自己應該矜持下，抿起兒，驕傲說道：

“不樂意，你把骨咄放了對不對？我那天見著他了，他許我做回紇的王后呢！所以，臺主雖然是個三品高，我還真看不上。”

謝珣轉著白瓷杯，上下橫掃兩眼，杯子一放，徑自起：“這麼有骨氣？走，你跟我去趟慈恩寺。”

炸一樣跳起來，像檐下那只被惹到的雪鸚鵡，抖拉起膀子：“我？我不去，萬一云鶴追在那跟人，他更要殺我了。”

謝珣冷嗤：“你跟著我，誰敢殺你？”

立刻想起心里揣著的那件要事，幾步跟上他，小羊羔似的依偎過去：

“那，我能先借租一陣嗎？我家里還有姊姊妹妹，不想連累們，等你抓了云鶴追，我就走！”

繞這麼一大圈子，原來想頭是在這兒，人不大，心眼兒倒跟馬蜂窩呢。

謝珣一面往外走，一面問：“你說說看，我為什麼要抓云鶴追？”

兩只眼粘他上，弄了下幞頭：

“臺主，書省印的度牒那都是有數的，云鶴追要是敢私印度牒斂財，這不是大罪？他一個男寵，反了他了。朝廷打藩鎮正需要錢呢，寺廟的流油，這麼一頭豬朝廷要是放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宰，可真傻！”

聽不知天高地厚，張就來，但確實又不乏幾分道理，謝珣警告說：“收斂些，你一個流外雜役對朝廷指指點點，活的不耐煩了？”

三省六部里每天無聊扯皮的員多的是，訓我干嘛？神一變，撒說：“我只在臺主跟前這樣嘛，我知道你會護著我。”

“臉皮厚。”謝珣睨一眼，毫無知覺，歡天喜地的按他吩咐先換了裳，扮作個小僮仆，頭發一窩，只出晶瑩的一張小臉上兩只清水眼滴溜溜地轉，機靈又狡黠。

家仆牽出如電，才驚覺自己太慌竟忘記栓驢，果真，驢子早不知跑哪兒撒歡去了，哭喪著臉：

“我驢沒了。”

快哭了，這頭驢花錢買的呢，刀割似的疼。

謝珣也換了常服，羅巾幞頭，石青皂靴，一襲月白圓領袍衫。這打扮，一看就是哪家清貴的玉面郎君。

看一副如喪考妣的表，謝珣開口，答應給一頭騾子。

如電是正經的突厥大馬，四肢修長，材高大，不不愿地上騾子，兩相對比，覺得自己真是寒磣。

“真小氣，又不是窮，堂堂三品高的家里這樣的畜生也能拿的出手？”揪騾子的。

謝珣轉：“不想要的話，那好，你走著去。”

立刻抱住騾子腦袋：“要，我要，那這頭騾子就是我的了？”

午后佛寺清幽，游人散去，只余佛香裊裊，低沉的誦經聲催的人只想瞌睡。兩人一前一后進寺，香客很，趁謝珣不備往臉上抹了層香灰。

塌肩駝背的，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

這麼溜溜達達，撞上個小沙彌，神氣活現，問兩人是單純上香還是要給功德箱捐錢。

來慈恩寺的達貴人見的多，小沙彌習以為常，看出謝珣當是個有份的，卻也懶得討好。

謝珣只上了香，沒其他表示，小沙彌不樂意了，暗道，看你穿的人模狗樣，原來是打腫臉充胖子。

寺里的釋迦牟尼，是金，拿銅灌注的佛像則多了去，置于側殿。本朝佛道盛行，是一坐長安城有一百余所寺院道觀。像安樂公主所居道觀，甚至要單獨占上一坊，面積闊大。就是大明宮里，也單設佛堂、道壇，這些虛幻之正是俗世人的神寄托。

管理長安城佛寺的兩街功德使，正是由宮中宦兼任，這筆油水，大概率淌到誰手里了不難猜。

“臺主，你到底在看什麼？”殷勤問，謝珣不語，似乎懶得理，從側殿出來，迎上一婦人，后頭跟著幾個家婢，挎著包裹，里頭裝了供奉用的手抄法華經。

咦，那個人尖，一眼認出，愣了愣，心砰砰跳起來，唯恐云鶴追也在，下意識想往謝珣邊湊。

卻見謝珣迎上去，客氣施了一禮，招呼道：“師母來禮佛？”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一直支持我的讀者們，由衷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