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5）

謝珣深深看過來一眼, 不避，泰然自若的。

史臺前躁，惹的幾家鄰居宗正寺、書監、鴻臚寺當值的人都探著腦袋瞧, 滿心雀躍：有史臺的八卦！

謝臺主都不累的嗎？

史臺向來與其他署不同，本朝制度，早視事午散衙, 晌午會食一結束，各回各家，只有留值的人還在署衙。

而史臺, 每天全員都像是在留值。

也難怪是個玉筍班了，從長史大夫到最底層的雜役, 無他, 清一年輕力壯活好的漢子。年紀大一點, 都扛不住史臺高強度公務的、。

只要謝臺主一聲令下，半夜去抓人, 常事也。

火把嗤嗤，公主的衛隊神氣活現地分列兩邊, 安樂持劍，指著史臺的小監門：

“去告訴謝珣，他再不出來, 我就……”

“公主就如何？”

謝珣那極富個人特的腔調響起，猶似金石，清明而冰冷。

他走下臺階, 手指一夾，彈開安樂的利劍，目如鷹隼：

“公主來得正好，省臣功夫, 云鶴追私售假度牒供認不諱，他是你指使，公主哪來的度牒雕板？”

謝珣咄咄人，不等安樂反應，低喝一聲：“來人，把書監負責雕版的人抓過來！”

謝珣的存在就是史臺的標準，他發話了，哪怕書監的人住城南野巷也要從被窩里提溜出來帶回史臺。

假度牒自然用假雕版，但總要依葫蘆畫瓢。

書省向來是清水又清貴的衙門，有事故，探頭探腦聽八卦的那位書省留值人員，眼見聽自己衙門上了，趕一腦袋。

安樂冷笑問：“謝珣，你敢審我？”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謝珣桃花眼一，平靜答道。

安樂哈哈大笑：“謝臺主，你幾時見過哪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了？我就是私印度牒又如何？告到阿爺那里，他不過訓斥我幾句，你今天敢我一下試試。”

謝珣面無表，冷冽道：“得罪了，公主殿下。”

見公主被押，公主府衛隊頓時張起來，下一刻，跟史臺的人要兵戎相見的架勢。

然而，謝珣一個寒的眼風掃過來，衛隊便往后退了退，猶豫不定。

這一夜，看勢頭是不要睡了，已經在廳堂打起瞌睡，瞄到安樂，頓時無比清醒。

公主的裳真是華麗啊！

跟著史們施禮，兩人目一撞，安樂微怔，眸子里寒凝結對投去一道濃濃的警告。

“把證人先帶下去。”謝珣下頜一抬，被一名吏卒領了出來，回眸，眷地瞅謝珣兩眼，粘人的勁兒藏都藏不住。

有星無月，墨藍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絨鋪在上頭，柏樹森森，空氣溫躁，聽著斷續蟬鳴，心里又長滿了草：

他怎麼把公主帶進來了呀？

吏卒在前面引路，走了一段，指著一燈火幽幽的屋子說：“請小娘子在此歇腳。”

“這是哪兒？”提上階，又退下來。

“這是臺主平日休憩的地方。”

立馬歡天喜地跑了進去，里頭陳設簡單，看來看去，不過案榻屏風一類。想沐浴，脖子里汗津津的，可惜沒人可使喚。

一個人，坐在床頭晃半天的，摟著枕頭睡去了。

不知睡多久，汗意涔涔，了臉，暈暈乎乎抬腳往外走，燈影幢幢，兩個人影兒一團子烏黑地糾纏在一起。

立馬收了步子。

是公主和謝珣。

安樂拽著他袍帶不放，揚起臉，哀怨至極：“你不肯理我，我只好找個替代品，最起碼，他的懷抱是暖的，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你如今把他弄殘了，要我怎麼辦？”

“請公主自重。”謝珣攥手腕，往外掰開。

安樂蠻不講理抱著他不丟手，忽咬牙切齒問：“你心里有別的人是不是？那個證人？是不是？”

看要發瘋，謝珣一副不在意的口吻：“一個半大孩子，又蠢又無知，我能看上什麼？”

在廳堂，安樂分明把的眉眼瞧清楚了的，那麼亮的眼，那麼艷麗的，還帶著點稚的憨氣，是半大孩子不錯，可也是半個人了。

不過，安樂素知他眼高于頂，是漂亮，未必真能了他的眼。凝視他片刻，沒從表里瞧出什麼蛛馬跡，不甘心道：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我要是聽說你謝珣看上了什麼人，我就把臉劃爛，把手腳挑斷，看你還喜歡不喜歡！”

說完，安樂踮起腳，忽然上謝珣的，熱切吻他：“你把云鶴追毀了，你得用你自己賠我，我想要你……”

在署拉扯不清，犯謝珣大忌，他眉一擰，冷冷鉗住肩頭：

“公主不要臉，臣還要。”

安樂當場要被氣死，卻沒發火，細長的眉了，眼淚掉下來：“我就這麼讓你討厭？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你不懂嗎？我找了一個又一個男人，為了氣你，可你偏偏無于衷，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紅輕抖，幾乎要被咬爛，很在自己跟前有示弱的時候，此刻，幽蘭泣，梨花帶雨，子往他前一靠，得更厲害了。

“小謝，我們和好吧，我累了，我只想做你的好夫人。”

重新親吻他，，滾燙，帶著濃烈的口脂香氣，技巧純，不斷在他舌間攻城略地，謝珣僵著子，脊背拔，像死人一樣立在那兒。

兩人纏綿，看得眼眶子酸麻，里的，一轉，悄回了屋里。

息聲雜，謝珣突然往后掣了掣，盯著安樂：“公主，你若肯做我的夫人，就必須答應我幾件事。”

安樂摟著他脖子，翻涌，眼角瞥向屋里：“我們進去說好不好？”一雙手進他膛，他，只想好好這軀。

謝珣捉住手，氣息微定：“不準你再手政事，不許和宦走得近，還有，我希公主不要太貪婪了，多為社稷計，公主能答應臣嗎？”

安樂雙眸迷離，里胡說著“好謝郎，我都答應你，我什麼都是你的”，一面他晃：“探花郎，抱我進去。”

人的像蛇一般纏住自己，謝珣嗓音啞啞的，并無作：“這是史臺，臣不能，公主明日去陛下那里請罪，并主把財上府庫，臣才能相信公主。”

宛若被人兜頭砸了一陣冰雹，安樂渾冒刺，尖銳笑道：“謝珣，你至始至終都是惦記我的錢吧？”

這一句，聽得謝珣那子躁也跟著徹底冷卻下來。

兩人彼此的試探，到此為止。

他的臉上甚至有點憐憫：“反悔了？”

安樂冷冷的：“反悔什麼？我答應你什麼了嗎？你要流芳百世，我偏要臭萬年，云鶴追被你毀了，人我帶走，至于你能不能得了寺廟，謝臺主，看你本事了。”

謝珣付之一笑：“人你帶不走，公主，我要他死的，毀了算什麼？”

“謝珣！”安樂惱怒，“你公報私仇，論罪，云鶴追是死罪嗎？你為了文抱玉連國朝的法度都不要了？”

謝珣微笑不改：“為老師，也為社稷，云鶴追心不正為虎作倀，我殺他，天經地義。”

安樂甩給他一掌后，拂袖而去。

檐下燈籠輕曳，在床上裝睡，聽門開了，跟著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謝珣點了燈。

雙眸閉，謝珣已經來到旁，觀察片刻，說：“別裝了。”

一睜眼，懶洋洋坐起來，乜他道：“我看見你親公主了，你抱著，可了。可惜呀，人家還打了你一掌，怪響的。”

謝珣沒說話。

“我早就知道你倆有鬼，我什麼都知道。”突然覺得自己好討厭他，臭男人，恨恨地想，史大夫跟平康坊的男人也沒什麼區別。

不耐煩地拽開被皺的子，細心拂一拂：“反正，你以后別想再親我啦，我不會讓你親的。”

謝珣還是沒說話。

他目停在窗子那，朱窗大開，外頭烏漆麻黑的，不知有什麼好看。胳膊肘搗他一下，“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謝珣回神，沖微笑：“還疼嗎？”燭中他長睫投影，人顯得格外和。

“關你什麼事？”沒好氣地翻他白眼。

謝珣道：“當然關我的事，你立了功，會獎勵你。”

“我說，你，以，后，不，準，再，親，我！”一字一頓強調，一咕嚕翻下床，趿拉著鞋，要往外去。

謝珣拉：“去哪兒？”

不客氣甩開：“別我，你喜歡公主，管我做什麼？”

“我已經不喜歡了。”謝珣道，說完自嘲一笑，他跟個懵懂狂妄的小姑娘說這些干什麼。

天氣熱，更覺心煩意，兇吼他：“撒謊！你不喜歡還抱著親，不要臉！”

跑到外間，抱起一蠱冷了的茶就往肚子里灌，一線冰涼，跟著四肢百骸都跟著舒坦了。

謝珣踱步過來，說：“去鋪床，你把我床盤得跟狗窩一樣，讓我怎麼休息？”

哼了聲，不搭理他，索出來，坐在階下托腮看星子。

“鴻臚寺有個譯語大賽，怎麼不見你溫書？”謝珣走了出來，一袍，在邊坐下。

側了側子，留個背影給他。

“春萬里，我們又不是夫妻，你哪來這麼大的醋勁兒？”謝珣出手，很想一垂下來的秀發，那麼小的人，頭發卻黑油油的十分濃。

嘟起：“可是，我想跟你做夫妻呀。”

謝珣笑了：“為什麼？”

不假思索答道：“你兒大。”

謝珣臉上笑意褪去幾分：“是嗎？我雖然不小，但宦海莫測，指不定哪個時候我可能就被貶謫，嚴重些，丟了命也不是不可能。我父親就是政事堂的相公，他死于當年的奉天叛中。”

回眸，看他臉上落落寡歡的，出小手，了他的掌心：

“哎呀，我不是故意讓你想起你阿爺不幸過往的。”

“看不出，你還有善解人意的一面。”謝珣笑著，輕輕反握住了的手。

下頜一抬，驕傲道：

“我好多著呢，不怕告訴你，我春萬里會騎，會藩語，會蹴鞠，會皮影，能歌善舞，伶牙俐齒，打雙陸喝酒也從不帶輸的，是平康坊響當當的一號人。”

謝珣眸落在額間新月上，恍若未聞，問：“你本名就、春萬里？還是？”

神一變，有些茫然：

“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被人牙子賣到河朔，后來，一路輾轉過淄青、淮西，最后我逃回了長安。春萬里是李丞給我取的，他說，春萬里取春深萬里之意，我這一輩子就會像春天一樣生機盎然海闊天空了。嘛，我在河朔時有個鮮卑人這麼喊我，說是漂亮仙子的意思，我就用了。”

“你的搏擊在河朔學的？”

點頭：

“是，我在河朔時，寇都結束好多年了。你不知道，河朔三鎮一直供著賊人的像呢，還給他建祠，他們可崇拜他了，臺主要想幫圣人收復河朔恐怕不容易，他們都一胡人習氣，最難馴服。”

想了想，咂著小，“河朔跟長安的風土人一點都不一樣，說到底，像是兩個世界。”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走南闖北，見識不俗。”謝珣看腫著的半張臉發亮，藥膏所致，但人神采飛揚的，溫聲說，“譯語賽事你好好準備，爭取奪魁，到時，來政事堂幫相公們做事。”

突然翻臉，被他末了的話出了火：“我不去。”

小豹子般的表落在謝珣眼中，他莞爾問：“為什麼？”

“你又想利用我吧？我看你了，你親我，對我好，讓我住你家，都是想我給你辦事！”一臉譏諷，“云鶴追還真說對了，你就只會利用人！”

謝珣臉淡淡的：“他一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不值得提。”

“我偏提，我就提，”聲音猛地高起來，“你心虛了是不是？”

“我心虛什麼？難道我讓我的下屬們去辦事，都是利用他們？”謝珣懶得反駁。

“我又不是你下屬！”理直氣壯。

“我沒強求你住我府里，你求的我。至于后來要你約云鶴追，我們也是談好了條件，我兌現諾言，你來做事，現在你因此事傷，我答應你出俸祿賠償，這其中，到底哪里不公平了？”

謝珣逐條擺出來說，云淡風輕，一時找不出話，只好氣鼓鼓說：

“可是你公主。”

“這和我不公主有什麼關系？”

呸，虛偽的臭男人，呼地站起：“你既然喜歡別人，為什麼親我？”

“我記得，是你先主的。”謝珣依舊不不慢，眸自角往上，定在那張俏臉上。

俏臉上布了層凌霜之怒。

“我親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親我，卻不是為這個，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踢了他一腳，謝珣沒，不置可否的樣子：

“你喜歡我什麼？難道你喜歡我這個人？不是吧，我要是個平頭百姓，能得你春萬里的青眼？再說，你都親十萬個男人了，看來，也是十萬個男人？的過來？”

這回，有點心虛了，這可真說不好，謝珣好看，他的好看是他清貴出顯赫家世滋養出來的，就喜歡他高高在上的樣子。

如果，路邊乞丐也長了張俊臉，才不會讓他親哩！

“不是這樣的，”搜腸刮肚地想要證明自己沒那麼淺，“那個，那個被腰斬的李懷仁，他就想親我，他可不小，也有錢，可我不愿意他我。”

“云鶴追呢？他輕薄你，你什麼覺？”謝珣眸微閃。

開始裝傻，慢慢蹲下，子一傾，薄薄的呼吸帶著甘甜味道，噴灑在他臉頰上：“什麼輕薄？”

眼簾垂下，小手很不老實地從謝珣領進去，他致的，紋理細膩。

兩一分，坐到了他上，恬不知恥說：“云鶴追就是這麼抱我的。”拿起他雙手環在自己腰上，謝珣便溫地挲了幾下，腰細，卻韌如花枝。

“你聞聞，我香不香？”昂起臉，讓謝珣嗅的脖頸。

在衙，謝珣一向不愿意談兒私，再看厚無恥地坐自己上，有些恥，又有些難言的激。

見他久無作，微低頭看他，謝珣也在看，對視片刻，他終于揚起頸子想含住人的，笑著躲開了：

“我說過，你不準再親我，我只讓喜歡我的人親我。”

忽被拒絕，謝珣臉上掛不住，聲音有點冷：“起來，找喜歡你的人去。”

像個小豬頭一樣笑盈盈的，似乎早忘了疼，揶揄他：“是誰說的，署衙里不準手腳，剛和公主抱著親，現在又想親我。”

臉一垮，“水楊花的臭男人，從今往后，我跟謝臺主只有公務上的往來，再無其他瓜葛。”

說完，一臉冷漠真的起了，雙手往前一折，行個禮：

“下告辭，請臺主不要忘記給下的賠償。”

扭頭就往外走，謝珣追上，把人一攔：“別鬧了，大半夜你往哪去？”

“下睡過夾道，睡過排水，前一陣還睡過謝臺主家門口的大樹下，哪兒都能湊合一夜。”毫不猶豫搡開謝珣，冷峭睨他，“我睡哪兒就睡哪兒，難道，謝臺主想和我歡好不？”

挖苦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落。

漫無目的走一陣，在柏樹下駐足，四下瞧瞧，見值房有燈火亮著，稍微放心，解下披帛疊了幾層，往地上一鋪，乏了，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來，人在床上，分明還是謝珣的那間屋子，墻上著賜彩花，可他人早不知去向。剛下床，掉了案頭小幾上的藥膏。

走到明間，桌案上擺了兩樣清淡利口的小菜，一碗粥，一碟子團油飯，里頭裹了五花八門的各類，有煎蝦、烤魚、羊、豬、、鵝、灌腸，佐以桂皮豆豉，一口下去，滿噴香。

另外，還有消暑的槐葉冷淘。

洗漱過，狼吞虎咽一陣，毫無吃相可言。一面吃，一面忿忿不平：史臺的伙食未免太好了些，一群黑心狗，吃這麼好就等著有力氣抓人的嗎？

吃完，依舊不見謝珣蹤影，連忙奔出來，迎上一吏卒，追著問：“謝臺主呢？”

吏卒認出是昨晚證人，倒回了話：“臺主人在推事院，云鶴追死了，公主正來要人，對了，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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