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9）

立下就笑了, 眉眼水亮，擺出副紅妝不讓須眉的架勢，雙手一折, 施禮說：

“下謹記相公教誨。”

心滿意足地回了典客署。

中書省這回挑了三個藩書譯語，兩男一，卻沒有康十四娘, 險險差那麼一點兒，很是憾。人回來，把笑意一斂, 輕輕到到康十四娘邊，輕松自然說：

“康姊姊, 你別氣餒……”

康十四娘微笑打斷：“放心, 勝敗乃常事, 我想的開。道家說，禍兮福所倚, 福兮禍所依，是福是禍, 也許說不定。”

本以為會為此悵然傷神，沒想打，如此豁達, 沖康十四娘又笑笑。

這個時候，書吏過來喊：“李丞你呢。”

穿靴子出來，到院右側第一間公房前敲了敲門, 走進后，一眼看到的仍是悉場景：李丞的臉從各卷牘閃出半張來，他咳兩聲，嚨作響, “啪”一聲朝窗外飛出一口痰去。

哎呀，李丞總是這麼惡心，臟老頭子。

竊笑，李丞瞧著，一下，咂說：“出息了，真是出息了。春萬里吶，到中書省不比典客署，你是我這里出去的人，可別丟我這張老臉。”

“知道啦，我一定好好跟著相公們為國效力，修文治，外建武功，海晏河清，國祚昌隆。”眉飛，像模像樣說道。

李丞老神在在把胡須一捻，贊許頷首，不厭其煩耳提面命一通，才說：“那兩個大男人在酒樓請客，大家共事一場……”

“我去，我去！我請客！”忙不迭搶說，“我請大家吃頓好的！”

李丞乜，順手拿起手邊的鎮尺敲腦門：“你就算了，錢拿出來算添一份，這正是我要說的。你呀，到底是姑娘家，日后還要嫁人的，做事歸做事，不要總有事無事往男人堆里扎，低調，低調懂嗎？”

“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呀，去酒樓我怕什麼？論喝酒，論打雙陸，平日你們誰贏過我？”不服氣辯解，李丞嘖嘖兩聲，又敲，“你到中書省，可不要給我這個樣子，千萬別相公說一句，你有八百句等著。”

著腦門，小聲頂：“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嗦。”

說完，不忘給他行了個正經的稽首大禮：“下承蒙李丞關照，才能有今日，您放心，我一定不會忘了您的教誨。”

含笑抬眸，“我沒阿爺，李丞待我似阿爺，就我這一拜吧！”

李丞是見慣淘氣的，這麼瞧，白的額角上那些細小的絨都沒褪盡吶……他莫名有些憂傷，眼睛想流淚，卻故意板著臉輕斥說：

“拍馬屁，若被我知道你在中書省不跟著相公們好好做事，我可就當不認識你春萬里這個人。”

一昂頭，可謂是萬丈雄心躊躇滿志。

沒跟同僚們去酒樓擺席，徑自回家。崇化坊毗鄰西市，慣常熱鬧，特意買了些食餞，又沽了酒，一路騎驢，行走在綠槐影下好不愜意。

家里沒什麼變化，阿蠻腳洗，晾繩上飄滿夏日輕薄衫子，一只花貍，正懶洋洋瞇眼打盹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一路走來，心大好，說不出的高興。阿蠻見神采飛揚，一手的貨，頓時眉開眼笑，神奕奕跑過來問：

“怎麼樣，你考進中書省了嗎？”

笑嘻嘻的：“那是自然，我春萬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從今往后，我就是中書省的藩語譯人啦。”阿蠻歡呼一聲，手舞足蹈地旋進了屋子，尖著告訴李橫波。

很快，阿蠻給燒了一鍋熱水，沐浴更，洗去風塵，神清氣爽地在那頭發。

白木坐的小幾在樹下一擺，拿過竹篾墊子，幾人盤圍坐給開個慶功宴。席間，吃酒吃的東倒西歪，李橫波說什麼，自然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打著酒嗝，說道：“德張弘林病故，要派使團去問，姊姊，我也是使團中的一員呢！”

李橫波眼里滿是詫異：“你？”

哼唧說：“大概是因為河北多胡人習氣，外族人多，所以朝廷要派我這種機靈的使者吧。”

既然如此，李橫波更要好好教導一番了。聽得頭昏腦漲，只管吃煮的羊，熱氣騰騰，出一淋漓大汗，不知有多痛快了。

等到兩眼餳餳，聽李橫波在耳畔提醒自己中途別忘寫信，里嚷嚷兩句什麼，答應了。

翌日，準備先到典客署等任命狀下來。

路途不近，困得東倒西歪可還是在三更三刻就掐著自己從床上爬起，潦草洗漱，從繩上扯下一夜就干的裳，戴好幞頭，脆生生說句“我走啦”，看阿蠻打著呼嚕，睡如死豬，只在李橫波的相送下道了別。

早早到含門，人不多，三兩散落著聚在一起私語，哈欠連天，眼中泛淚，又等片刻，五更快到了，人多起來。

對過門籍，眾人打起神準備視事，后頭，一干穿圓領窄袍的不良人破天荒地出現在了署前。

為首的不良帥，三十余歲，寬肩細腰兩道濃眉虎虎的，走上前，開門見山就要見李丞。

跟眾人一樣云里霧里，不著頭腦。很快得知，昨夜酒樓竟出了事。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徐良，溺死在了井中。

人泡半宿，這麼熱的天，白腫著飄上來已經變了形。會食時說這個，實在滲人，一聲不吭拉著湯餅，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良人勤懇本分，干凈爽利，今年剛好三十五歲，相公們也看臉，不僅要有本事，更要長的周正，不能尖猴腮歪鼻子斜眼，看上去一臉鼠相。

眾人一面惋惜，一面又暗自慨康十四娘好運氣，徐良一死，便要遞補上了。這誰能想到呢？

無打采，還是強作神恭喜了康十四娘，人永遠寵辱不驚的做派，臉上淡淡的：“日后，你我又能在一共事了。”

傷說：“徐良大哥怎麼回事呀，是不是吃多了酒？”

康十四娘平靜說：“不知道，也許是樂極生悲，或者，這就是他的命。”

覷著康十四娘，驀地，想到昨天說的那番話，心中惘惘，等見到謝珣，半點都沒高興起來。

“接到任命狀了？”謝珣收拾些手頭零碎，見呆若木，手中那一柄紈扇垂膝頭都不。

“典客署死了個剛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酸酸說道，“白天的時候，徐良大哥還在跟我道喜。”

謝珣已經聽聞，回道：“世事無常，不過死的是署的人，縣衙會查清楚的。”

“朝廷會給些恤的錢嗎？他這一去，家里的老老那麼多張，要怎麼辦呀？”發愁，索又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玉石地磚，臉上去，涼涼的。

謝珣聞言，微微笑了，把從地磚上輕輕一拉：“這你放心，你行禮打點妥當了嗎？”

眼珠子轉，不知道在想什麼，被他拉著，撒說：“你騎如電，我騎什麼呀，總不好騎驢上德？”

使團里頭一回跟著個譯語，怕不慣，被馬顛了，特意要給配個閹馬，謝珣卻說不用，給換了匹突厥棗紅小馬，又漂亮，又馴服。

棗紅小馬就在馬廄，年齡不大，正搖著尾跟如電湊一起吃燕麥。人奔來，見到這馬，嗷嗚一聲，兔子一樣躥到跟前不釋手了又，驚喜問謝珣：

“它就是我的了？”

謝珣眸在笑臉上一掃：“不是，只是供你用，回來要還的。”

這麼一聽，簡直是扎心口上，臉上的笑頓時沒了，跺腳說：“真是小氣！”

“不過，你要是想要馬，東宮衛率倒淘汰了一批年歲大的，已經被拉到西市馬行去了，你可以考慮買一匹，不比驢子貴多。”謝珣狀似好心點撥，驕傲地一揚頭，“我才不要年紀大的老馬，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自己會買到一匹良駒！”

烏發盤起，出額頭，更顯得那月牙醒目，一臉天真意氣悉數落到謝珣眼中，他心里微微一。

這天，清點好行裝，謝珣帶著騎馬往春明門來，后頭，跟著自家馬車，他帶的人不多，五六隨從，二三庶仆，可謂是輕車上路。

離開長安，往河北去，必經灞橋這一關中要沖。灞橋道邊栽有柳樹，依依楊柳，離人心碎，詩人筆下寫不盡的纏綿別。

眼下，楊柳正，遠看一片翠煙，騎著棗紅小馬沿灞水奔馳，果然瀟灑。腰肢靈活，雙修長有力，著馬腹，迎風疾行，看一浩浩流水曲折蜿蜒而來，頓生豪氣。

涼亭不遠，有一石橋宛如天塹，又似長虹破空，橫在視線盡頭，知道，過了這灞橋，就離開了長安城。

史大夫為宣使，出巡河北，皇帝雖沒有親自相送，但由首相文抱玉打頭，帶著史臺以及京中五品以上諸人前來，烏泱泱一片，都在灞亭下。

此離京三十里，文抱玉提前來到，在此相候，遠遠的，看那匹烏油油黑亮亮的駿馬在視線里乍然出現，人聲驟起，紛紛起，撣袍，正頭冠，過來迎接烏臺主。

謝珣率先下馬，走上前，同中書令文抱玉拱手見禮，又一一回禮，往亭子里落座。這種場合，毫不起眼，很快被到一旁，跟并不相來自禮部的使者到末座埋頭苦吃苦喝，補充力。

師生紫袍在，煞是奪目，文抱玉早將該待的話說盡，此刻，不過將酒一斟，主持踐行，只剩些場面話。

忙著往肚里塞東西，手忙腳，卻不忘跟禮部的人搭訕：“兄臺是……？”

禮部這人忙把茶盞一擱，一讓手：“在下薛宏，主客司當差，現為職事郎。”

主客司啊，琢磨起來，那是相當清閑，朝廷里各衙門，每天都等著塞進來高門子弟、藩鎮親屬，這個位子，不過抄寫文牘，把節度使們的信函呈給尚書省。活不重，細心點就夠了。

不清對方是靠門蔭，還是走科考，看人眉清目秀很好說話的樣子，笑語盈盈道：

“我、春萬里，是剛從典客署考進中書省的藩書譯語，這回有幸跟著相公出使，幸會，幸會。”

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跟人立刻攀上，流得熱火朝天。片刻功夫，好似已跟薛宏了骨兄弟。

主座上，謝珣瞥到那一副笑得眸中燦燦，沒邊沒際的蠢模樣，心下也覺得好笑，面上卻是雙目凜凜，執起酒盞，看著史臺眾人：

“諸位，此次出使臺中事務暫由裴中丞代領，我雖不在，諸位也勿要放松怠慢，務必以裴中丞為首，聽他號令。此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藩鎮林立，尾大不掉，邊民嗤嗤，不解圣意。諸位居帝鄉雖不能策馬疆場，守邊敵，然約束百，肅清吏治，猶可圖之，諸位切記國家安危，百姓禍福，我雖往河北，亦當與諸位共勉。”

幾案響，人人已經窸窣把酒起，聞聲去，只見謝珣眉宇間一派清風明月，氣度高華，一張俊臉上滿是堅毅之，不可奪志。

目凝結，呆了一般看著被眾人簇擁的謝珣，一顆心，忽跳的惶急，仿佛這一刻謝珣了神祗，高高在上，俯瞰眾生，卻又不辭勞苦奔波人間。

著酒杯，心里不暗道：我也會不負相公所托。

果然，史臺一干人紛紛作揖應和，聲音清亮，很是壯觀，眼見要辭行，見文抱玉折了一枝綠柳過來，送給謝珣，謝珣眉眼一低，說：“老師勿要掛念我。”

正看得出神，卻見文抱玉朝招手，一愣，先是看看謝珣，詢問的目在他上轉，謝珣微一頷首，忙整整冠，走到文抱玉眼前施禮：

“文相公。”

文抱玉微笑，眼角有細細的紋路：“我聽說，你知河北風俗，又通藩語，此一行，是去吊唁，朝廷為的是求同存異。謝臺主雖貴為相公，可對河北風俗不見得同，我聽李丞夸贊過你，希你這回能見機行事，有謝臺主思慮不到的地方，多提醒。當然，大局還是謝臺主擔著，河北無異于虎龍潭，希你們能不負圣人托付，平安歸來。”

文相公說話輕，聽起來，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呀，眼瞅著他人到中年依舊不失男子風范的一張臉，滿口答應，腦子里卻對他那位人尖夫人怨氣叢生：

不要臉。

所以，在翻上馬同這一眾人辭別后，忍不住問謝珣：“你老師真像塊玉，年歲越久，越冒著油。”

聽四六不著調地拍馬，謝珣蹙眉：“你什麼意思？老師還冒起油來了？”

詞窮，不知該怎麼表述好，眼睛亮晶晶的，說：“反正文相公很油，比臺主好相多了。”

怎麼聽，都不像是好話了，謝珣睨，迎著夕，那張小臉酡紅一片像海棠般明鮮妍，菱微翹，在那滿胡言語。

“我哪里不好相了？”謝珣譏誚問，卻置之不理，而是擰著眉頭，“你老師沒有休了那個夫人嗎？”

“沒有。”

蓮萼般的小臉倏地起了層殺機，哼道：“為什麼不休？云鶴追那種人怎麼比得過文相公？你沒告訴你老師是不是？”

謝珣表微妙一頓，沒有說話。

“呸，死要面子活罪，”啐了一口，“你怕傷了你老師的心，可是，這樣就放縱了做錯事的人呀。你不知道，你的師母在云鶴追子底下扭來扭去，跟大白蛆一樣，把云鶴追那個小人吹捧得天花墜，云鶴追可得意了，跟撲棱蛾子似的，要上天。”

謝珣聽得心頭不快，眸鋒利：“有些事，不是你這樣直來直去理的。”

手里也折了柳枝，一揚手，輕飄飄拂過謝珣肩頭：“我打你，你再看不起我！”

謝珣忽的冷下臉：“你做什麼，這麼多人看著呢。”

真虛偽，眼波在他上這麼一流轉，紅一撅，像是個吻，故意道：“等晚上到驛站，我要跟謝臺主一起睡。”

長安派了謝珣做宣使，詔令一出，河北皆知。

但朝廷要怎麼跟德談，魏博卻已經了如指掌了。

節帥府后院里，云鶴追在燭下看著那份名單，天子使團的名單，瞧到春萬里三個字時，他笑了。

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娼婦嗎？

目再往上移，謝珣兩字，如刀一樣往眼睛里直直扎來，云鶴追轉椅，手一勾，一個艷無比的人便半赤著子坐到了他上。

“取悅我，我高興了賞你兩枝金釵。”他扶著人的細腰，不知怎的，腦子里突然就閃現出那張人小臉。

一陣放縱后，云鶴追直接把懷中人推到地上，對著抖不止的人笑了笑：“你不行，換個人來。”

外頭書吏早趴門外聽半晌靜里，角噙笑，看起來文秀的公子，原來本不是廢人。

這人自來了魏博，不知跟節帥徹夜長談了什麼，再之后，明正大出節帥府，招搖得很，一夜之間就仿佛了節帥的心腹幕僚。

篤篤篤，書吏叩了叩門。

云鶴追正由著奴婢給自己拭下、，他兩頰微紅，剛從天海里褪卻出來：

“進來。”

書吏心里雖對他有敵意，可臉上卻笑意不改，客氣說：

“云公子，節帥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