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味中藥

2018年十一月中旬，深秋。

堰山那帶的梧桐樹悉數黃了，滿城金。

初羨從生宿舍樓出來才發現下雨了。

暗淡的天下，雨縹緲稀疏，洋洋灑灑，延綿一條條細細的線。

站在宿舍樓大門前，趕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折疊傘撐開，一頭扎進漫天雨霧里。

這傘很小巧，傘面上印滿一只只可的小黃鴨，要多卡哇伊有多卡哇伊。

這把傘自然不是初羨的，是從閨舒意禾讀兒園小班的妹妹那里順來的。順來以后就一直放在包里，從來沒拿出來用過。沒想到今天倒是解了的燃眉之急。

秋雨一下，寒意四下浮起，縷縷，無孔不。

初羨穿得，薄薄的一件牛仔外套罩在上，完全不抗凍。冷風攜裹秋寒，見針往領里直鉆，悉數滲到骨頭里，冷得直打。

深秋的傍晚，又下著雨，偌大的校園看不到幾個學生。偶有一兩個經過，也都是神匆匆，著急忙慌在跑路。

生宿舍樓距離A大北門不算近，中間還要穿過主教樓和逸夫樓這兩大建筑，就算腳程快，也得十來分鐘。

初羨覺得冷，不敢在冷風中暴太久，低頭著急趕路。剛才其實應該回寢室拿件服穿的，但趕時間，又不愿意爬七樓，只能先凍著了。

攥傘柄小跑了一段路，然后抄小路進了楓樹林。楓樹林的背后就是A大北門，能省不腳程。

趕時間回醫院。如今在A大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實習。下午休息，好不容易才出時間回寢室拿點東西。這不立馬就要趕回去。

學醫狗最寶貴的就是時間，每天各種兵荒馬，一場接一場惡戰。

這個季節紅楓橫行，片火紅，亮麗，眼張揚炙熱，絢爛多彩。

一段羊腸小路貫穿整片楓樹林，綿延向前，曲曲折折，一眼不到盡頭。

兩側路燈早早就亮了起來，束暈暖昏黃，照得路面上的水漬微微泛起清凌凌的冷調。

這片楓樹林面積不大，卻是A大小的約會圣地。平日里打這里經過，總能撞見小們各種花式狗。

大概是天冷，學生們都不愿出門，此刻楓樹林里空無人，居然一對都看不到。

初羨匆匆趕路，心思全在腳上。

在小路的盡頭，一個年輕的男人毫無預兆地闖，攜風裹雨，滿清寒。

他一黑黑，從雨霧深款款而來，徒然撞破凜凜秋寒。

這人撐一把灰藍相間的格紋長柄傘，傘檐得尤其低，幾乎看不到正臉，只約瞟到一個模糊瘦削的側臉廓，冷峻剛毅。

初羨沒太在意，目不斜視往前走。

兩人而過，鼻子尖，功捕捉到一抹清淡的草藥味兒，浮在空氣里，若有似無，勾人呼吸。

就是這抹草藥味兒讓人有些好奇。下意識往男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他腋下夾著一沓厚厚的資料，一手撐傘，手指上勾著一只明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包一小包細包裝好的中藥。

應該是藥房剛配好的藥材。

原來這才是那草藥味兒的源頭。

他騰出另一只手握手機，應該是在著急回復消息。

手機屏幕倒映出淡淡的一捧白，停留在微信界面上，他五指翻飛，快速敲出一行文字。

許是心思全在手機上，兩張紙悄然從他腋下落，無聲無息掉在地上，淅瀝瀝的雨點快速打到上面，當事人卻渾然未察。

他自顧往前走，腳步不歇，完全未曾注意到初羨的存在。

初羨立馬停下腳步，彎腰撿起那兩張紙，輕輕抖落掉紙張上沾染的雨水。垂下眼簾，不經意一瞥，A4紙上全是專業語，枳實、半夏、連翹，清一的中藥名。

這人莫不是個中醫？

“等一下先生！”拿著那兩張紙趕追了上去。

年輕的男人聽到背后的聲響，形倏然一頓，下意識轉頭，乍一眼只看到一團黃影往自己跟前奔來。

等來人走近了，傅枳實才看清那是一把稚頂的小黃鴨雨傘。

這是兒園小孩子才會用的傘吧？

傘的主人小小的一只，齊耳短發，一張圓潤的小臉，有點嬰兒，五清秀耐看，瞧著格外文靜秀氣。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A大的學生。

他迅速掃兩眼，在腦海里搜羅一圈，毫無印象。他應該并不認識這位姑娘。

“你我？”他收了手機，了腋下的東西。

一開口冷泉一般的聲線，清潤中著一深醇，好聽的不像話。

初羨承認被這個聲音驚到了。

霍然抬頭，年輕男人的那張臉完整映眸中，人如其聲，妖孽級別。

他的長相斯文干凈，臉部線條纖毫畢現，一筆一劃勾畫完，無半點贅余之。明明是一張非常年輕的臉龐，這人上卻獨有一種久經歲月沉淀的韻味。像是上了年歲的白酒，外表平靜，里熾烈。人嘗一口，便會醉上半天。

初羨可以肯定這人絕對不是學生。雙十出頭的頭小子可擁有不了這種氣質。

初羨“嗯”了一聲，把那兩張紙遞給他，“您的東西掉了。”

您？

小姑娘還有禮貌！

傅枳實定睛一看，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那沓資料掉了兩頁。這兩頁“網之魚”正攥在小姑娘手里，在外面的手也是胖乎乎的，非常有。

這是一雙手，老一輩的人常說這種手是有福之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謝謝。”他手接過東西。

“不……不用謝。”

“A大的學生？”

“嗯。”

“哪個專業的？”

“中醫。”

“今年大一？”

“研二。”

傅枳實：“……”

看著這麼小一只，稚氣未，完全看不出來居然已經研二了。走在外面說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就在此時初羨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有人給打來了微信語音。

聽聞聲響，忙低頭翻包，從里面掏出自己的手機。

語音是舒意禾撥過來的，屏幕不斷閃爍。

“喂，禾兒？”

“羨羨，回來了嗎？”

“在回去的路上了……什麼？又加班？能不能放過我們實習狗……”初羨一邊接電話，一邊沖傅枳實點點頭，算是道別，轉頭又扎進雨中，背影清瘦窈窕。

小姑娘似是有急事，電話一接就小跑起來，一團黃影漸行漸遠，迅速消失在風雨深。

掉落的那兩張紙沾了雨水，留下了點點水漬，怕是不能再用了，只能回頭再重新打印兩張。傅枳實整理好那沓資料，改用手拿著，防止再掉一遍。

做完這些，一垂眸竟然發現石子路上安靜地躺著一樣小東西。雨水滴落在上面，一張稚的小臉不期而至。

他俯拾起，這是一張飯卡，小姑娘軍訓的照片印在一角，那會兒還是長發，束起高馬尾，出一小截修長白皙的脖子，比起現在更顯稚氣，眉眼青。

抿雙，全無笑意，也不知是故作嚴肅，還是本就不笑，給人一種年老的錯覺。

17級研二中醫（3）班，初羨。

原來真沒誆他，還真是研二的學生。

***

傅枳實不不慢走去吳常海院長的辦公室。

他到的時候，院長辦公室里空無一人，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押了一條隙。

他收了手里的傘，立在門邊的墻角。傘尖過了雨水，此刻簌簌往下掉水，沾了原本干燥的地板。

站在辦公室外等了幾分鐘，吳院長這才匆匆面。

“不好意思枳實，剛文學院的曲院長住我說了會兒話。”吳院長手把門推開，人先走進去，“快進來！”

傅枳實跟著吳院長進了辦公室，也不等對方招呼，自然地往沙發上坐下。

多年師生，關系親厚，相自如，也不怎麼講究。

吳院長揚了揚手里的茶葉罐子，“枳實，你喝點什麼？我這兒有金駿眉，要不要嘗嘗？”

“吳老師您就別泡茶了，我坐會兒馬上就走了，醫館那邊一堆事兒呢！”年輕男人音溫淡無波，不疾不徐。

吳院長斜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就你最忙！”

傅枳實是真忙，最近一段時間仁和堂和學校兩頭跑，恨不得分出第二個自己來分擔分擔。

聽說傅枳實馬上就得走，吳院長也就沒給他泡茶，省得浪費自己的茶葉。

傅枳實把那袋中藥拿給吳院長，“師母說您最近睡不好，老是失眠，從醫館給您配了點中藥，您拿回去調理調理。”

“難為你惦記著我這老頭子。”吳院長坐在傅枳實對面，接過中藥，轉手放在辦公桌屜里，“年紀大了就睡不好了，院里雜七雜八的事兒又多，有時真累得慌！”

傅枳實勸恩師：“您再忙個一兩年，提早退吧，過過含飴弄孫的日子，豈不自在？”

吳院長失笑，“還含飴弄孫，我家那臭小子連朋友都不找一個，跟你一樣讓人不省心。”

傅枳實：“……”

突然躺槍！

吳老揚聲問道：“離職手續都接好了？”

“都弄完了，離校之前來您這兒坐坐，以后就不能常來了。”

“真想清楚了？不再繼續當老師了？”

他抬手額角，語氣似有些無奈，“老爺子給我下了死命令，仁和堂那邊必須看到績，我就一雙手您讓我抓哪邊才好？”

傅枳實是A大的外聘副教授，之前帶過幾屆本科生的課，可是從上學期開始仁和堂那邊的工作實在太忙，他分.乏，這學期也就不再繼續授課了。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辭職，放棄人民教師這層份，回去一門心思打理中醫館的生意。

吳院長提起這個就來氣，“明明是做學問的料，不好好在學校教書，非得跑回去參和生意經。”

自己最得意的學生，放著好好的學不做，偏偏要到生意場上浸染，生氣有之，可更多的是惋惜。只能說個人有個人要走的路，強求不得。

男人聳聳肩，施施然接話：“沒辦法呀，家里小妮子不爭氣，早早嫁了人，最后還得我來挑大梁。”

仁和堂是祖上的基業，傳了這麼多代，總不能到他手里就代了。別說老爺子不依，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蓋不住。

“行吧行吧，你決定了就好。”吳院長擺擺手，面不耐。

“這幾年蒙您栽培，枳實激不盡。”

吳院長語重心長地說：“總歸是你自己的人生，路要你自己走，不管做什麼決定，無愧于心就好。”

“是。”年人的世界哪能事事盡如人意，抉擇和取舍在所難免，不管怎麼選，怎麼舍，但求無愧于心。傅枳實覺得自己眼下也就這點追求了。

“這都十一月了，這屆研究生的選題快下來了吧？”再開口就聊起了別的。

“嗯。”吳院長揚起聲線，“選題院里已經定了，最近兩天就公布。”

“那您真有得忙了。”

“可不是麼？每年一到這會兒就忙得不可開。到時候可能還要差你幫幫我，你這屆師弟師妹沒一個讓人省心的，選題這塊你幫著提點提點。”

“您老還真知道使喚我，連學生的論文都要找我。”男人莞爾輕笑，言語間似有些無奈。

吳院長抿一笑，“你是我最看重的學生，能者多勞嘛！”

傅枳實：“……”

得，這高帽戴的他竟然無力反駁！

“您這次帶了幾個學生？”

吳院長溫聲道：“三個，兩個男生一個生。”

院長級別的導師帶三個研究生足夠了。

“兩個男生腦子好使，就是太懶，催一下一下，不催就不，一點都不自覺。那個孩子倒是蠻勤的，可惜資質平平，有些東西很難悟進去，總是要多花點心思。”

傅枳實非常好說話，細聲道：“您要使喚就使喚吧，到時候只會一聲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