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是不可能去的。

看著自己的冠冢被挖, 老杜只是想想就不了。

臘月初十，大院里很多人家翹首以盼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杜春分和邵耀宗啟程回濱海老家。

杜春分怕小河村的人不相信爹還活著, 歷元旦那天正好是周日，一家人就帶老杜去照相館, 照一張全家福。

帶著這張全家福, 整個小河村都轟了。

不論老，不論出沒出五服的親戚，不論以前有沒有打過道，都來“瞻仰”這位死而復生的“杜大郎”。

杜大郎的頭發白了, 早年那個稚跳的年變神態沉穩的老者。五卻沒有太大變化。更重要的是眉眼跟杜春分像極了。

饒是杜廣元不敢相信，也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他去世多年的大哥。

杜啟元看著半頭白發的人，不由得想起年跟著大哥躲強盜土匪小鬼子，上山打獵下河魚，雖然危險辛苦, 可那時的他很快樂。

自打大哥離家，他的快樂也一并沒了。

杜廣元潸然淚下，不問：“大哥還活著，為啥不回來？”

杜春分道：“這不應該問你嗎？”

萬大娘沒見過杜廣元，卻時常聽老伴兒提起，那是小河村最有出息的后生。

可惜好人不長命啊。

萬大娘原本和所有村民一樣震驚杜啟元還活著。

杜春分的話一出，萬大娘清醒過來，道：“還有臉問。你大哥要知道你先給春分介紹個陳世, 后又給介紹個二流子，不弄死你就被你活活氣死。”

杜廣元臉上的淚水凝固, 尷尬地想找個地鉆進去, 訥訥道：“我也, 也沒想到，看著好的。”

杜春分不問：“這話你自己信嗎？”

杜廣元一萬個不信，可他打小就怕他大哥，怕他大哥回頭收拾他，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他們都是你二嬸娘家人，我攏共沒見過幾次。”

林香蘭像被蝎子蜇到一樣，大喊大：“好你個杜廣元，你給我說清楚！啥你攏共沒見過幾次？都是我的主意——”

“閉！”杜春分腦殼疼。

林香蘭猛然住。

杜春分：“你們兩口子的事回家掰扯去，我沒空聽你們吵吵。二叔，甭管你咋說，一個被子底下睡不出兩種人，這點你不承認也沒用。我來不是找你們算賬，是來給你大哥大嫂平墳。”

村長不問：“你娘也還活著？”

杜春分：“活著。”

村長不由得看一眼全村人還在著看的照片，“那上面咋沒？”

杜春分笑道：“跟大郎同志離婚了。”

萬大娘不問：“為啥？”

杜春分：“去資本主義國家福去了。老杜要為人民服務，兩口子過不到一塊去。”

眾人乍一聽沒聽懂。

再仔細一琢磨，難以置信，驚呼：“你娘出國了？”

杜春分點頭：“老杜把我送回來那年就走了。”

在國家民族危難存亡之際，很多在國外有很好的生活，前途遠大的人紛紛回來報效祖國，卻選擇出去，眾人頓時對杜春分娘的不好。

待他們想起十年革命時期資本家被歸為“黑七類”，原本臉上的笑容也因此消失不見。

萬大娘更是忍不住說：“你爹做得對，就應該跟離。”

杜春分此番過來也不是來討伐娘。再說了，個人選擇，也沒必要當眾討伐：“這些事都過去了。幾十年了，老杜都忘了長啥樣。不說這些。你們誰跟我們去把墳平了？”

土堆里有死人，沒幾個人敢去。

那冠冢的主人還活著，沒幾個人害怕。

萬大娘立馬讓兒子回家拿鐵锨。

杜廣元不說：“等等，我跟你們一塊去。”

杜春分：“就不怕驚我爺爺，老兩口知道你們兩口子干的好事，半夜去找你們？”

杜廣元的臉變了，雙腳像灌了鉛一樣不了。

邵耀宗無語又想笑，年過半百的人了，居然還這麼慫，“跟他說這麼多干嘛。這麼冷的天早點弄好咱們也早點回去。”

村長問：“還回去？”

邵耀宗點頭：“我就請幾天假，不能離開太久。”

村長想到邵耀宗還在部隊：“這麼多年，該是個師長副師長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邵耀宗：“旅長。”

村長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團長上面是旅長。”

較為年輕的人不問：“現在還有旅？不是說都改師了嗎？”

邵耀宗不由得朝說話的人看去。

村長解釋：“城里來的知青。”

這就難怪了。

邵耀宗：“類獨立旅。”

那知青不說：“怪不得。聽說能進獨立旅的人特厲害。這位同志你肯定也特厲害。”

邵耀宗笑道：“我要是厲害，現在怎麼著也得是個副軍級。”

村長：“早晚的事。再說了，你也不大。”

杜春分道：“過了這個年就四十四了。”

村長驚得不敢信，因為邵耀宗跟村里四十來歲的人比起來也就三十出頭。

農村人結婚早，家庭條件稍稍過得去，娶得起媳婦的人四十來歲都有孫子了。邵耀宗的幾個孩子才十多歲。導致所有人潛意識認為他還很年輕。

村長不說：“你這麼大了？那，那過了這個年春分豈不四十了？”

杜春分點一下頭：“是的。”

村長忍不住搖頭慨：“這日子過得可真快。”

邵耀宗笑道：“我們六五年結的婚，今年七七年，整整十二年了。”

村長仔細一算，可不是嗎。

萬大娘看兒子拿幾把鐵鍬過來，“春分，邊走邊說？”

邵耀宗對萬大娘的兒子道：“給我一把吧。”

他雖然沒穿軍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軍。中年漢子面對他總有些拘謹，靦腆地笑笑：“我拿著就行了，又不重。”不待他開口就往老墳地走去。

到老墳地，對方就給邵耀宗一把鐵锨，讓他這個婿先來。

杜大壯終于想起多年前的那件事：“難怪春分第一次帶你來的時候，差點忘了給大郎叔和潘嬸磕頭。我當時還奇怪，春分咋連爹娘都忘了。還以為是太久沒回來，不記得爹娘的墳在哪兒。今兒我可算明白了。”

二壯也來了。

從寧到濱海也就七八百里，早上出發，晚上就到了。大晚上的杜春分也不好意思打擾別人，就跟邵耀宗去招待所住下。

今兒早上去飯店看二壯。

然而今天是周一，客人很，二壯休息。可不待說話，就有小徒弟去喊二壯。

二壯還不知道他師傅的爹還活著。

跟杜春分來到村里這一路上腦袋都暈乎乎的，人怎麼就沒死啊。

杜大壯的話終于讓二壯清醒過來：“難怪師——難怪讓姐夫給大郎叔和潘嬸磕頭，姐夫一副像要他命似的。”

邵耀宗問：“換你也一樣。”

二壯嘿嘿笑笑：“春分姐，剛剛好像說，大郎叔沒跟你一塊來，是看到自己的墳瘆得慌。那這墳平了，大郎叔是不是就回來了？”

這話倒讓眾人想起一件事。

萬大娘問：“春分，你爹現在在你那兒？”

村長接著問：“看你爹穿的還有他的頭發，現在也是國家干部吧？”

萬大娘想想那張照片，“看樣子像。不過就算是也該退休了吧？”

杜春分點頭，“快了。”

那就是還沒退休。

村長掐指一算，普通干部六十歲就退了。他要是沒記錯，杜大郎今年得六十五了。這個年齡還沒退，那是個大啊。

村長不由得轉向杜春分，言又止。

杜春分權當沒看見，接過二壯的鐵锨讓他歇一會兒。墳挖開，里面的直接點火燒了，就把墳填平。

填土雖然快，可有兩個墳。

冬天晝短，杜春分和邵耀宗九點才往這邊來，以至于待兩個墳夷為平地都快中午了。

村長讓杜春分去他家。

萬大娘讓杜春分去家吃飯。

杜春分此番過來連一個糖也沒買，不好意思去萬大娘家，直言去徒弟家。

二壯的岳母一家本就喜歡二壯老實厚道。后來又得知他“師母”邵耀宗是軍，對他就更好了。

原本張連芳打算讓二壯住家，二壯打算住自家，家也沒住他家也沒住。結婚沒幾天，就被大舅子弄去丈母娘家。

一住就是這麼多年。

二壯自己家就在村東頭，可惜房間里的灰塵都能寫字了。

村長一聽杜春分的話，就知道杜春分說的去他家。

立即給杜大壯使個眼。

杜大壯疾步到家，就讓媳婦把留著過年的大公殺了，做一鍋小燉蘑菇，鍋邊一圈玉米餅子。

玉米餅子沾上了湯，那味道快趕上白面饅頭了。

邵耀宗一會兒就吃了三個。

杜春分不等他再拿，朝他上掐一下。

恰好被村長看個正著，“你這是干啥？小邵喜歡吃就讓他吃。”

杜春分道：“不是不讓他吃。他現在飯量這麼大，吃習慣了，等以后退休或轉業再這麼吃，又不像在部隊天天訓練，不出仨月就得胖的走不。”

“胖了好啊。”二壯忍不住說。

杜春分：“太胖對不好。”

邵耀宗吃東西快沒注意。杜春分這樣一說，他意識到農村人雖然有土地，口糧也不富裕，立即端碗喝粥：“春分說的是。什麼東西都不能過量。”

村長一時弄不清真假，就問出心底的疑：“春分，我早兩年聽二壯說，你們現在在寧。你爹也在寧？”

杜春分笑道：“好奇我爹在哪兒上班？年后你就知道了。”

村長不由得放下筷子：“年后你爹回來？”

杜春分：“哪天我現在也不清楚。”

邵耀宗不看一下杜春分，他怎麼不知道這事。

礙于二壯的娘也在，邵耀宗忍著沒敢問。

這麼多年過去，這個人看到他們那笑容還是像出來似的。他們今天說了，保不齊下午就傳的人盡皆知。

飯畢，邵耀宗和杜春分帶著二壯去張連芳家。

晚上，二壯的媳婦把倆孩子帶過來。

杜春分一人給五塊錢見面禮。在張連芳家吃過飯就各回各家。

回去的路上，二壯的媳婦忍不住問：“你師傅給孩子錢的時候眼都沒眨，現在工資是不是特高？”

二壯道：“再高也不可能有我高。部隊學校食堂又不是飯店。”

“那就是邵同志的工資高。可工資高也不能這麼花啊。”

二壯笑道：“你就別替心了。春分姐有錢。等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過些日子是啥時候？”

這也是邵耀宗想知道的。

杜春分道：“老杜的事我哪知道。”

邵耀宗不說：“你不清楚還跟村長和二壯說過些日子回去？”

不這樣說，村長肯定問個不停。

能從吃飯問到走。

杜春分：“我只說年后，可沒說年后一個月，還是年后十個月。”

邵耀宗服了。

杜春分見他一臉無語，忍不住笑了：“想知道？回去問老杜唄。”

邵耀宗確實有這個打算。

翌日早上，兩人乘公車到車站。

傍晚抵達寧。

甫一進干部大院，邵耀宗就意識到氣氛不對。

寒冬臘月外面零下二十度，白天有太還好一點的，傍晚冷的能把人凍僵。往年這時候下午三四點外面就沒人了。

現在都六點多，每個路口都有人。

邵耀宗納悶，杜春分也懷疑出什麼事了。

疾步到家，杜家堂屋里也很熱鬧。

杜春分和邵耀宗互相看了看，三步做兩步走，進去就看到左右鄰居都在。

“小杜回來了？”

賀偉的媽聽到聲音，扭頭一看是就起：“剛剛還在說你。可真不念叨啊。”

杜春分不問：“說我什麼？”

“說你厲害啊。四個閨四個大學生。”

每個字都能聽懂，合在一起糊涂了，啥四個大學生啊。

甜兒給搬兩個板凳。

平平去倒熱水讓他們洗手。

安安去拿碗筷，給他們盛飯。

老杜解釋：“你們走的這兩天，通知書幾乎都下來了。們四個的績上首都的學校都沒多大問題。”

杜春分不信，“咋可能？安安還沒到三百呢。”

安安：“爺爺說的首都的學校，不是全國最高學府。要上全國最高學府，也就甜兒的績夠。”

甜兒提醒：“我是你姐！”

安安別過臉裝沒聽見。

杜春分忍不住說：“可是寧就有幾個比甜兒考得好的啊。”

甜兒點頭：“全省比我考得好的正好就是寧那幾個。帝都大學就算在咱們這邊招五個人我也能去。”

杜春分懷疑耳背，忍不住看邵耀宗。

邵耀宗也懵了，“滿分四百分，你不才三百二十多？”

甜兒再次點頭。

邵耀宗轉向他岳父：“我記得早些天的報紙上說這次考試的總人數有五百多萬？哪怕帝都大學這次招一兩千也不到甜兒吧。”

賀偉的媽笑道：“不止你，大伙兒都這麼想的。我前天還跟賀偉他爸說，賀偉這次沒戲。誰能想到，話音落下，郵遞員就來了。”

杜春分忙問：“賀偉考上了？”

賀偉不好意思說：“吊車尾進的寧師范學校。”

杜春分想起另一個同樣報寧師范學校的陳森：“你考多？”

甜兒道：“兩百出頭，三分之一來自數學，三分之一來自語文。另外兩門都沒及格。”

賀偉的臉紅了。

杜春分：“那你去嗎？”

賀偉連連點頭：“去。杜爺爺說，這次考這樣，是因為時間太短，很多人都沒時間復習。我今年不去，等明年四門都考及格，也不一定能上寧師范學校。”

杜春分聞言不后悔：“早知道這樣就讓你們填志愿了。”

甜兒：“真填志愿，我們四個得四個學校。安安也別想去喜歡的學校。”

聽到這話，杜春分又不后悔了，“那你們回頭可得加把勁。”

甜兒點一下頭：“你們先吃飯吧。”

左右鄰居起告辭。

杜春分和邵耀宗回到自己屋里，想想高考績，又忍不住慨：“那麼多學生，甜兒居然能考全省第四。”

邵耀宗也覺得不可思議，“若是能先出分數再填志愿，陳森說不定能上個本科。”

杜春分點頭：“是呀。可惜這是不可能的。”頓了頓，“既然帝都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那麼低，小再努力半年說不定也能上。”

邵耀宗道：“咱們又不指宗耀祖，也不需要賺錢養家，喜歡最重要。安安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比起小，安安確實難辦。

杜春分：“你想個辦法。別回頭到了大學上一年上不下去，回來再考的話，中間隔這麼久也不好考。”

邵耀宗也沒什麼好辦法，翌日就把這事告訴他岳父。

杜廳讓邵耀宗先回去，留杜春分娘幾個住幾天，他帶幾個孫各單位逛逛，看安安對什麼興趣。

“回去”兩個字讓邵耀宗想起昨天因為高考績而忘的一件事：“爹，春分說你年后回老家。什麼時候回去？要不要我們陪您一起去？”

杜廳想也沒想就說：“不用。等你們有時間天就熱了。那麼熱的天，我才不回去。”

邵耀宗：“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杜廳算一下他的日程表：“三四月份可能下去調研。到時候出一天半天來過去看一下。”

“你一個公安廳的調研？”杜春分打量爹：“你有啥好調查研究的？”

甜兒道：“爺爺除了廳長還掛著好幾個職位呢。”

杜春分不問：“革命委員會沒人了？”

“有人。可惜都是些秋后螞蚱，不敢再蹦跶。”杜廳想想自從上面宣布歷經十年的革命結束，有些人一個比一個孫子，“都怕秋后算賬，現在是能躲就躲。我不出面都不行。再說了，早晚得回去一趟。”

有些賬也該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