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姬珧被虞弄舟關進玉臺的那一天起，十九就一直跟在邊，整整三年。

知道十九只是他派來監視的一雙眼睛，為了阻止逃跑，也為了阻止尋死。

十九的任務，便是讓在鐵鎖囚籠里老老實實做一傀儡，他像一縷幽魂一樣，了背后一道磨滅不去的影子，三年來一直寸步不離。

其實不知道他的名字，“十九”也不過是隨口喚出來的稱呼，不知道他的份，沒見過他的樣貌，十九在印象里，只有一團黑乎乎的暗影，連廓都不清晰。

但卻清楚地記得他的聲音。

人在黑暗中呆久了，無法視，總是會對各種聲音更加敏。

十九在側那三年，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唯有臨死前的那一夜，云霧籠罩高臺，紗帳隨風幽浮，醉夢中一場荒唐沉淪的歡愉，抑的不安和放縱的快讓人摒棄了最后一理智……

什麼都看不見，就只記得他的聲音。

而那聲音——

“你再說一遍，剛才的話。”

姬珧立在霧蒙蒙的雨中，頭頂正好過來一道傘面，替遮住了細一般的雨水和頭頂晦暗的天空，卻頭也沒回，只是半張臉匿在影中，直勾勾地看著地上跪立之人。

男子抬起下，向上看了一眼。

他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白沾了泥水，被浸斑駁陸離的暗，腰上一條皮革玄腰封卻襯得他脊背直，即便跪在塵埃里，也沒折了他半分脊梁，眉目中倨傲一覽無余，也沒有他人眼中畏不安的懼怕。

只是讓他重復一遍那句話，他卻不說了。

好像不愿遂了的意。

他薄抿一線，也不知是咬出了，還是原本就那麼紅，有幾分狠絕，他很白，白中著一冷冽，劍眉星眸，朗月疏狂，眼角一點暗褐淚痣替他化解了眼底的敵意，瞧著，好似多了一抹濃稠郁，深縱的眉骨刀刻斧鑿般，端的是清冷俊逸。

姬珧等了片刻，臉上的焦急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新奇，寂靜庭院中，唯有雨聲滴滴答答，在雨霧靄中忽然笑了。

這一笑，跪地仰頭之人的神略一愣怔。

姬珧上前一步，指尖輕抬，挑起了他的下，頗有閑逸致地問了一句：“你什麼名字？”

那人眼眸倏地一，然后像是了奇恥大辱一般，極不愿地偏過頭去，離指尖的熱度，姬珧看不清他的表了，只能看到他震的肩膀和微微起伏的膛。

旁邊的十二臉上卻閃過一慌張，公主殿下難得這麼殷切，那人卻毫不留面，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了殿下的面子，若是把殿下惹怒了，他們都沒有好果子吃，想著，十二忙收起手中的刀，抱拳替他答了：“回殿下，此人是大理寺卿宣重的庶子，行三，宣承弈。”

姬珧怔了一瞬，下意識偏頭去看宣重。

宣重臉上也有訝然，好像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突然頂撞公主，想要勸阻，卻又不肯讓人看到他怕了公主的權威，只是擔憂地向這邊，神沉重，閉口不言。

“庶子？”姬珧輕輕念叨一句，回頭饒有興致地審視著宣承弈，“你頂撞本宮，覺得本宮該怎麼懲罰你好？”

那人低垂著頭，背后的拳頭狠狠攥。

姬珧又道：“本宮見你模樣生得好看，就這麼死了，未免太可惜了，不如跟薛辭年一樣跟在本宮側伺候著，如何？”

語氣輕挑，滿滿的輕蔑。

背后很快就傳來怒吼聲：“殿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苦如此折辱我們父子！宣氏男兒哪怕脊骨斷裂五馬分尸，也絕不會跟個伶人戲子一樣卑屈膝，去做他人家奴！”

宣重目眥裂，擲地有聲，似是說得急了，說完之后大口大口地著氣，怨毒地看著這邊。

永昭長公主聲名在外，驕奢逸，倒行逆施，世人無不知曉。仗著先皇寵手握權柄，卻棄禮教于不顧，誅殺無辜大臣，弄得朝堂人心惶惶。本以為公主嫁給駙馬之后會收斂許多，然駙馬不在的這一月，公主府聲犬馬，府上時常傳來醉生夢死的靡靡之音，甚至還聽說公主府的清林苑中豢養了許多男寵，皆為長公主的玩，還有人看到公主與男人縱歡愉的場景，簡直罔顧人倫！

這樣的人，如何擔當大任？

宣重心中想得慷慨激昂，看著公主的眼神越發不忿，卻見姬珧忽地轉，目中似有深究之，更多的卻是嘲笑。

“所以，你不做姬氏家奴，轉頭去做了別人的？本宮見你滿口的仁義道德，結果，這就是你的圣賢之道？”

宣重呼吸停滯，有一瞬間覺得脊背發涼，心中大為驚駭。

公主果然都知道了！

明知意有所指，宣重卻連反駁的說辭都傾吐不出，公主沒有發怒，沒有咒罵，甚至語氣隨意，臉上還有笑意，他卻偏偏能覺到有一把無形的刀懸在頭頂上，隨時就會劈下！

姬珧看著宣重幾度變化的神，卻忽然發覺整件事都變得更有趣了。

前世宣重為虞弄舟的左膀右臂，落敗之后，正值改朝換代之際，他登上皇位，邊可用之人那麼，宣家的權勢應該跟著水漲船高才對，怎麼府中三郎最終卻去了玉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默默無聞地跟在邊三年？

姬珧也沒想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重遇十九。

盡管他沒有再度開口，姬珧卻可以確信，宣重的庶子——跪地的宣三郎，就是跟在側整整三年的人。

姬珧不由心中冷笑。

宣重話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可眼中的擔憂卻是無法掩飾的。他很看中這個兒子，哪怕他只是一個庶子。

可這個庶子，卻在被幽之后，猶如被放逐一般跟一起丟進了玉臺。

監視，那可不是個好差事。

還記得虞弄舟的話，他罵他是“賤奴”。

也許是宣家后來出了什麼事，也或者是宣三郎自己犯了錯，抵過了他父親的從龍之功，才落到后來那副境地。

但不管怎麼說，宣府跟虞弄舟之間的關系，似乎也并非那麼牢不可破……

姬珧回過頭，眼中亮熠熠閃爍，角勾起，像是林中之遇見了它的獵，迫不及待地要將之叼回窩里。

走到宣承弈前，微微彎了彎腰，角的笑意妖冶如花，口齒輕啟：“你愿不愿隨本宮回府？”

的聲音里帶了些許人魅，讓人不自便想隨著的語氣怔怔地點頭應下。

但宣承弈沒有，他只是冷哼一聲。

十二臉上一寒，重重押了一下宣承弈的肩膀，強迫他向公主低頭，他卻直著，始終不肯彎，只還給一句冷的話：“殿下不如直接殺了我。”

姬珧一頓，覺得這話有些耳。

抬起子，煩地按了按眉心。

“你不愿，也無妨，本宮不會強迫你，你自己說愿意才算好。”姬珧輕輕說著，明明是網開一面的話，聽著卻異常滲人。

近衛都閉著，似乎能覺到公主周散發的凌冽寒氣。

公主生氣了，生氣的后果很嚴重。

姬珧一邊不耐地著眉心，一邊隨手指了一個人，淡淡道：“殺了他。”

宣承弈眸中一驚，旁邊的十二卻不敢怠慢，他順著公主所指，將人拖拽出來，揮刀，收鞘，一猶疑也沒有，很快，那人便捂著自己的脖子，睜大雙眼倒了下去。

一切就發生在眨眼之間！

眼見著一人斃命，鮮橫流，被捆著手腳彈不得的人群里驚連連，畏懼的哭喊聲頓時響徹宣府上空！

“二哥！”宣重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滿臉不敢置信，聲音剛落，就聽到前方一聲輕笑：“這樣，你還愿不愿意？”

宣承弈目怔忪地看著倒在泊里的人，口中喃喃喚了一聲“二叔”，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只能看到不斷搐的軀，和逐漸渙散的眼珠，直到沒有聲息。

低沉的氣讓人呼吸漸沉，宣家的人只敢哭泣，卻不敢在黑的侍衛圈里對公主說出任何不敬的話，如果說剛才眾人對還有幾分憤懣，宣家二爺死后，他們對只剩下滿心的畏慎。

姬珧沒聽到回音，又隨手指了一個，十二將人拖出來，聽見子抖的哭喊求饒，宣承弈才像剛剛回過神來一般，猛然回頭去看姬珧。

在雨迷蒙間傲然佇立，形有幾分慵懶隨意，笑靨卻如春花般搖曳生輝。

宣承弈瞇了瞇眼，揚起的刀鋒回著，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也看不清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驚聲耳，他終歸低下了頭。

“我愿意……”

“嗯？說什麼？聽不見。”

“我愿意！”

宣承弈負手跪地，以一種極其謙卑的姿勢，沉聲說道。

姬珧轉便走了。

輕笑聲遠遠傳來：“將宣府的人都投進天牢里，聽候發落，宣三郎麼，帶回公主府，記住了，他今后就是本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