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從來都是個渾長滿倒刺的人，于人前不怯，不示弱，不顯山不水，就算難過也要先讓別人嘗到腥味，告訴別人招惹干脆去死，沒耐更沒善心，心腸冷又歹毒，大多人會覺得不近人。

但也是個人，是人難免有七六，有不想遮掩和假裝的時候，好巧不巧，玉無階就恰好是那個一對上就下意識放松警惕的人。

踏進青玉齋那一刻起，心想的是怎麼把小師叔說服，如果不能說服，就算綁了他殺了他，也不要讓他站到虞弄舟那邊，為的對立面。

可一見到他，姬珧的心就不起來了。

開始質疑自己兩天來不停在腦海里沖撞的揣測。或許長安來尋他，未必是請他為虞弄舟出山，或許請了卻被拒絕了，他不幫，也不會幫虞弄舟。可另一方面又會想，前世憑虞弄舟一人，不可能把跟江則燮都玩弄在掌之中，他背后一定還有運籌帷幄的高人，而這個人，能想到的只有玉無階。

懷疑一旦滋生，就會在心中瘋長，姬珧也快要瘋了，就像爭奪心之的小孩子，哪怕對自己手中的東西不屑一顧，也不準許虞弄舟染指，更何況這是心心念念的小師叔！

“你瘦了。”

這是闊別多年后，他對說的第三句話。

前兩句都是尋常態度的寒暄，沒有重逢的喜悅，是平湖投石都未見波瀾那樣的生和冷靜，只這第三句，人聽出點思念和唏噓，他端詳著，角是恰到好的笑意，眼波中百轉千回，像是由對面的想到了從前。

姬珧的心微不可聞地一下。

世事無常。

那時心頭閃過一個詞世事無常。但仍舊想問一問，被虞弄舟斷脊折翅幽在玉臺日日折磨時，他們在哪？

他又在哪？

有那麼一瞬間姬珧理智全無，或許是積了一路的霾，終于沖他發泄出自己的不滿，還有滿腹的委屈。

可聽了的質問，看到眼眸中淡薄的水霧后，對面悠哉散漫的人冷靜不再，掌心扣在案幾上，子向前傾，近乎是慍怒的語氣。

“他欺負你了？”

姬珧聽出他語氣中的擔憂和袒護，并非是演戲，他那樣的人，也犯不著跟演戲，至這一句便能看出，在他心里，虞弄舟跟，還是更重要。

姬珧垂下眼簾，沖勁過了，又剩下淡漠疏離，好好理了理當下的思緒，不聲地轉著酒盅，像是在思考什麼。

玉無階的眉頭卻皺得越來越，聲音也不復溫和隨，滿是冰冷：“說，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姬珧不抬頭，只是看著手上作，臉諱莫如深：“我就是很想知道，長安千里迢迢過來找小師叔，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不知道？”他面沉下來，那一瞬間他像是收人命不眨眼的閻王，讓人一時分辨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沉默良久，姬珧沒有再把問題踢回去，而是搖了搖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也是聽金寧衛說，才知他派人找過你……”

“好了，”說罷嘆了一聲，語氣放許多，像是小時候跟他撒一樣，“小師叔，你就別賣關子了，長安到底為什麼而來，你快告訴我吧。”

宣承弈眼中，從來沒這樣過。

看微微前傾的子，心中駭然多過驚訝，如同活見鬼了一樣，但片刻過后，他又垂下頭，不再看二人那邊。

玉無階沒有思考，直接道：“你派人來送信，請我世，長安的目的跟你一樣，我以為你們是商量好的。他帶話說江家近來作有些多，大禹可能要再起戰事，希我可以隨他回金寧，助你一臂之力。”

姬珧問：“你怎麼回的？”

玉無階笑了笑：“我連你都回絕了，還會答應他？”

姬珧也笑：“我們都是你師侄，按理來說該一視同仁，但倘若有一天我們站在了對立面，非要小師叔你做個選擇，你選誰，我還是他？”

玉無階笑意淡去，眸中慍怒又涌起來，他暗自抑片刻，才咬著牙道：“難不他真的對不起你了？”

不等姬珧回答，他兀自冷哼一聲，也不知是嘲諷還是后悔，鋒利的眼風讓一時挪不開眼去，“我早說你莫要沖，再等個一二年聘駙馬，他若是真心難道還不能等你嗎？哪怕相識時間再長，親也是終大事，你不亮眼睛審視審視，回頭遭人背叛，哭都不知道去哪哭！”

他是教訓的語氣，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端到了長輩的高度，卻沒看到姬珧越來越沉的面。

靜謐片刻，姬珧忽然看他：“父皇那時已是強弩之末，我不趕在那之前親，還要再等三年。”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對。”姬珧點頭。

“我就這麼迫不及待，我想著，怎麼也要有一個人在我最難的時候陪陪我。”姬珧很輕松地說出這句話，卻悄無聲息地出了心中最也是最易被傷害的一面，對面的人一下子哽住，沒想姬珧還有話沒說完。

“倘若小師叔當初給我這個機會，我也不會被他蒙騙，活活了三年的幽之苦。”

姬珧意有所指，玉無階卻不會想到說的那層意思。他只是臉白了白，眼中有心疼，有歉意，有糾結，有心虛，但就是沒有后悔。

玉無階仰頭喝了一杯酒，躲開的視線。

姬珧也不想自討沒趣，或許是故舊相見，給古井不波的心帶來點波瀾，但波瀾就是波瀾，掀不起大的風浪，漣漪過后，就回歸沉寂，又變得十足冷靜。

“所以呢，我親自來了，小師叔走還是不走。”

心中知道虞弄舟并沒有請他便好，如此一來，姬珧再用他，也不會覺得隔應惡心。

玉無階不說話，自顧自地倒酒。

姬珧見他面暗沉，沒揪著那個問題，反而四下看了看，狀似無意地提起：“怎麼沒看到小芍，近來還好嗎？”

酒盅磕到案幾的聲音，清晰可聞，玉無階終于不再滿酒，他把酒壺放在旁邊，沉眉靜止片刻，忽然抬頭對笑了笑：“我當初就說過，這一生不回玉家，也不朝堂，就這麼山高水遠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哪怕是你親自來，我也不會離開的，對不起，珧兒。”

他的歉意是真心的，說不離開的決心也是認真的。

姬珧開口：“為了小芍？”

玉無階回答：“跟沒關系，是我嫌麻煩。”

“哪怕我在京城孤立無援，邊無人相助，哪怕我快要被人害死了，小師叔還是照樣無于衷？”

玉無階明顯頓了一下，姬珧把話說得太絕，他沒想到還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因此眉頭皺了皺，但仍舊不松口：“真到那時，師叔再去救你。”

騙人。

姬珧想說這兩個字，但終究覺得無趣。

只是對他的態度有些不耐煩，世人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小師叔在面前還要藏著掖著，姬珧很不爽。

“你不回玉家，不朝堂，是因為小芍的份比較尷尬，小芍是你弟弟的妻子，你弟弟死了，一個孤無可去，你想一輩子保護，所以才不惜跟家族決裂，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一個世獨居的青玉先生，你喜歡，不想委屈，說什麼嫌麻煩？小師叔，說謊哄人這一套，你要看碟下菜，別人或許覺得你這樣做是善解人意替他人著想，我只會覺得你把我當一個傻子。”

玉無階偏頭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木樁一樣站著的宣承弈，而后回神看，剛才那一番話不留面，也能看出心底的怨氣，再遮掩的確就如所說，把人當傻子，而且沒意思。

“如你所說，師叔的確是為了小芍。我不想讓那些風言風語去打擾。”

姬珧似笑非笑，聲音里卻不見任何：“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跟在你屁后面跑的小孩子了，從前我心底放著你，不想傷害你，所以什麼都可以容忍，現在卻不行。我你一聲小師叔，就是還顧念當初的面，你為拒絕我，我只能以來要挾你，小芍的面子在我這無足輕重，我想殺就殺，想留就留，你怕名聲盡毀深委屈，還要先想想有沒有這個命來承。”

玉無階一言不發，理了理袖子，端正地坐著，卻有一不怒自威的寒氣讓人脊背發麻：“我既然來了，萬沒有空著手回的道理。”

說的時候，玉無階從始至終沒有打斷，可是神卻由一開始的驚詫到后來的沉寂，眼睛張大了幾分，他怔怔看著，良久之后，卻是嘆了一聲：“虞弄舟到底做了什麼，會把你變現在這樣？”

他沒有生氣，反而有淡淡的心疼。

姬珧只是冷笑：“沒人幫我，我自然要自己爭取。”

只一句話，讓亭中兩個男人皆是為之一怔。

正僵持著，亭子外面忽然沖進來一道人影，宣承弈下意識手攔住，另一只手著腰間佩劍，那小廝看也不看他，只是神焦急地對玉無階道：“先生！夫人又昏倒了，況有些不對，您快去看看！”

他說到“昏倒”二字時玉無階已經騰地一下站起來，然后二話不說匆匆走出亭子，連跟姬珧留句話的功夫都顧不上，小廝也跟著走了，一時間亭子里就剩和宣承弈二人。

姬珧有些恍惚，在想“夫人”的稱呼從何而來，小芍嫁給小師叔的弟弟，就算人死了，仍舊是他的妻，夫人也是別人的夫人，這小廝竟然連稱呼都不換。

還是小師叔想要自欺欺人？

不知是該說他可憐還是愚蠢。

姬珧撐著桌子起，卻忽然覺得腦中一空，醉意上涌，恍惚了一下，下一刻，已經落一個溫暖的懷抱。

宣承弈攬著的腰，另一只手扶著的肩膀，是極其親近的姿勢。

讓他跟著，就是讓他來伺候的，姬珧沒覺得有什麼，想站直子，卻發現那只手掙不開，一抬頭，就看到他漆黑雙眸中暗自抑的不快。

姬珧晃了晃頭，緩過這波酒勁，手去推他口，宣承弈卻一把握住的手，語氣沉，又有幾分惱怒。

“他也是你的心上人？”

他著重說了“也”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