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都是曠野，一路行來倒還如常，但進城之后，景象就大不相同了，到都是殘垣斷壁，到都是孩子和人的哭聲。剛才經歷了一場浩劫，所有人都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一個個垂著兩手站在那里，臉上茫然不知所措。

馬車已經不能再往前了，路上橫亙著倒塌的磚墻，還有惶惶游走的人們。云畔和檎丹只得下車繞行，一路所見越多，心里到的震撼便越大。

還好，城池深那些高大結實的建筑留存下來了，有名的三十二酒樓和街鋪還在，災最嚴重的是坊院里普通的民宅。坊墻倒塌了，很多人躲避不及被亡，尸首就拿草席或被褥掩蓋著，停放在路邊。

檎丹唯恐云畔害怕，小心將護在后，走了大約半里地景，腳下又震起來。霎時驚聲四起，搖搖墜的斷墻轟地倒塌，巨大的聲響嚇得人噤住了，幸而這回的余震不強，一彈指就過去了，待略穩了穩心神，趕忙加步子繼續前行。

開國侯府在朱雀街深，從水仙橋下來，先要經過幾宅邸。那些勛貴之家門戶都閉著，想是清點損況之余，更要防止災民趁涌進府里吧。

云畔四下張，發覺人在天災面前真如螻蟻一樣，什麼自尊驕傲，全都是無用的累贅。

“救救我的孩子吧，大夫在哪兒……在哪兒……”一個人踉踉蹌蹌走到們面前，懷里小孩的裳都被染紅了，像瘋了一樣追問，“有沒有看見楊大夫？小娘子……小娘子你懂不懂醫？”

檎丹擺手不迭，“我們不懂醫，你再去別找找大夫。”

那人又倉皇走開了，孩子的手垂落下來，指尖的滴滴答答落進塵土里，砸出一個個細小的沙眼。

天頂忽然響起了雷聲，老天爺大概還嫌這場不夠熱鬧，轉眼之間大雨傾盆而下。這時候什麼也顧不上了，提起子朝家跑去，開國侯府亦是大門閉，門庭并不見有什麼損毀，只不知道后院怎麼樣了。

檎丹上前扣門環，卻遲遲不見有人來應，心里發急，便著門大喊“開門”。

好半天才有一個小廝下了門閂，探出腦袋惡聲惡氣道：“本府沒有收留災民的地方，上別家去，去去去！”說著就要關門。

檎丹氣不打一來，罵道：“瞎了眼的殺才，睜開你的眼睛瞧瞧，是府上小娘子回來了，還不開門！”

結果那個小廝咆哮般吼了回來：“后院損毀，小娘子被掉下的房梁砸死了，府里正準備裝棺呢！你們再敢胡說八道，立時人把你們綁起來打死，還不快走！”

云畔腦子里嗡然一聲，實在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站在這里，怎麼就被房梁砸死了。

細打量這小廝，臉生得很，從來沒見過，云畔問：“原來門上聽差的人呢？”

那小廝翻著眼說：“什麼原來不原來，這府門一向是我把守，你們想來糊弄？”

檎丹是秀才遇到了兵，氣得臉鐵青，跺腳說：“混賬東西，等回頭弄清了原委，非打折你的不可！柳娘呢，柳娘出來辨認，一認就知道了。”

可是這小廝不買賬，啐道：“你們是什麼東西，府里的人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柳娘這會兒都哭死過去了，哪有閑搭理你們。你們走不走？再不走我可人來了。”

檎丹不死心，“卷柏呢？他來！”

“府里沒有卷柏的。”

“潘嬤嬤呢？”

“也沒有什麼潘嬤嬤。”

路似乎都被堵死了，云畔從來沒想過，居然還有進不了家門的一天。

檎丹見理論不清，悶頭就要往門里沖，一時從左右奔出五六個生人來，把架出門檻，推倒在門廊上。

“滾滾滾……”那小廝兇神惡煞齜牙，轟地一聲把大門關了起來。

云畔怔怔站在那里，忽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

披繡院里，西邊的屋子塌倒了半邊，屋頂出個巨大的窟窿來。大雨如注，萬道雨箭傾瀉而下，把小娘子的閨房澆淋得水簾一樣。

另半邊沒有損毀的屋子里，柳氏正帶著雪畔和兩個的仆婦翻箱倒柜。書案底，妝臺下，首飾匣子里，甚至連繡床都翻遍了，可無論怎麼翻找，就是找不到那張奴籍文書。

又氣又惱，咬著槽牙說：“藏到天上去了不，我就不信，出門赴個繁花宴，還能把籍文帶在上。”

開國侯府在這場地下，損失不算慘重，不過塌了兩個馬棚，倒了一排家仆的下，其余房舍除了披繡院，都還好好的。

說來真是巧，怎麼偏偏披繡院震塌了一角，那個木香的使當時沒能跑出屋子，在底下了。柳氏命人把刨出來的時候，那張臉真是模糊，可著著，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命仆婦給木香換上了云畔的服。

小娘子在地中喪了，那麼外面自稱江云畔的人都是假貨，絕不能讓進門。這麼多年來柳氏忌憚縣主，忌憚那位嫡，怕的是什麼，就是怕們手上握住的那張字據。有了它，們想發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云畔回不來，這披繡院就可以任翻找，只要找到那張文書，一切就能翻篇了。

有時候也怨怪自己，怪當初年輕冒進，思慮得沒有那麼周全。滿以為先進了府，接下來一切都好料理，誰知漁縣主是個捂不熱的石頭，任后來想盡辦法討好，也沒能把那張籍文騙出來。

如今自己算在侯府站穩腳跟了，可只要那張籍文還在，自己一輩子都是奴婢，一輩子翻不了。這回是老天可憐，給了一個機會，如果不趁機利用，豈不是辜負了老天的意！

雪畔雖也在盡力翻找，但找了半天全是無用功。掂著幾張紙晃了晃，“就找見些礬引，還有二十兩銀票。堂堂的侯府嫡只有這點家，說出去也沒人信。”

柳氏瞥了一眼，“再找。”

雪畔嘟了嘟，發現自己其實從來都不了解母親。

早前一直覺得阿娘雌懦，仿佛這開國侯府人人都能踩一腳，縣主死后，還要接著奉承江云畔。可這回，阿娘的做法讓刮目相看，才知道阿娘一直以來都在扮豬吃老虎，弱的外表下，原來藏著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饕餮。

只是雪畔對的做法，還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拿一個死了的使冒充，真的有用嗎？萬一投奔相識的府第替作證，那怎麼辦？退一萬步，要是去上京找到爹爹，阿娘的計劃不是落空了嗎？”

柳氏手上一刻也沒停，把屜子里的東西抖落了滿地，一面道：“冒充也只在一時，除非果真死了，否則瞞不住。我只要這一時，一夜也好，兩夜也好……”抬起頭，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如今滿城了一鍋粥，家家自顧不暇，哪里有人這時候愿意手別人的家務。沒人收留，世家嫡流落在外幾日幾夜，這麼個滴滴的小娘子，還有的好？且不說會不會遇見強梁被人擄走，就算找見你爹爹，平安回來了，走失幾日名聲也臭了。可著這幽州地界上問，誰家敢聘這樣不明不白的子？橫豎這一輩子毀了，往后自然沒臉拿我。”

雪畔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竟有這麼深的算計在里頭。

“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把殺了干凈。”

柳氏嚇了一跳，“殺了？你去殺麼？”

雪畔果然訕訕不說話了。

柳氏調開了視線，雖說兒是自己生的，可有時還是覺得一筋了些。

“縣主才死，所生的嫡又死了，將來就算你爹爹把我扶正，你們姐弟也會招人詬病，休想覓得好姻緣。再說今日去了繁花宴，多人見過，要是有誰認真計較起來，畢竟一條人命，咱們吃罪不起。只有這個法子最好，到時候可說使穿了的裳，我認錯了人，即便有疏，刑律上可沒有因這個罪的。就讓在外頭落魄幾日，也好讓知道我的厲害，有了這回，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讓再在我跟前擺侯府嫡的款兒！”

雪畔笑了，“阿娘果然有算。”

好歹也是個夸獎，柳氏嗤笑了聲，“就是不為我自己，也要為你們謀劃個前程。近伺候的幾個仆婦，我已經尋了由頭，讓人送到莊子上去了。剩下那個沉香，讓在我屋里使喚，出不了子。”

可這籍文卻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問了沉香，連都不知道，只說自己服侍小娘子穿戴，別的一概不過問。

雪畔有些氣餒了，回問那兩個仆婦，“找到沒有？”

兩個仆婦紛紛搖頭。環顧左右，只差把披繡院翻個底朝天了，卻什麼都不曾找到，難道真要挖地三尺，推翻磚墻才行嗎？

雪畔氣得丟了手，“算了，不找了，說不定被屋頂壞，被雨水泡爛了。反正回來也了沒的凰，量翻不出浪花來。”

話雖這麼說，終歸不放心，要是能找見籍文親手毀了，也就給了往昔提心吊膽的歲月一個代了。

“別不是把東西存在別了吧……”柳氏看著滿地散落的件，不由到灰心。果然是縣主教出來的兒，竟時刻提防著家里人。既然不在這屋里，必定是藏在外頭了。忽然想起剛才門上新換的小廝進來回過了話，忙轉給廊下的心腹嬤嬤示下，“快上前頭瞧瞧人還在不在。”

嬤嬤道是，卻站住了腳沒挪步，遲疑地問，“要是在，這就請進來？”

請進來，那這屋里一團，還不把天捅個窟窿！且謀劃得好好的事，輕易就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何苦這時候拆自己的臺。

柳氏斜了一眼，“我哪里是這個意思！我料進不得門，還會想別的法子，你打發個人跟著，看看往哪里去，見了什麼人。”

嬤嬤應了，打傘疾步往角門上去，又繞個大圈子，遠遠站在屋角往前門看。可是看了半天，過瀟瀟的雨幕，只看見門森然壁立，廊下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