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芬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忽地跳下床，腳踩在腳踏上，那驚恐的樣子，把云畔嚇了一跳。

云畔探過去握了握的手，“阿姐……”

梅芬手心冰涼，泛出濡濡的氣來，轉過頭，沖云畔做了個難為的表，聲道：“我不想見他。”

有一種害怕，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小時候到了驚嚇，長大變一個壞疽刻在心上，梅芬的記憶里何嘯極其可怕，這十來年生活在他的影里，連聽見他的名字，都讓渾打。

明夫人呢，未必沒有“解鈴還須系鈴人”的想法。梅芬的婚期眼看要定下了，倘或能借由何嘯的到訪解開梅芬的心結，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所以以毒攻毒一下，何嘯提出要瞧瞧妹妹，略一思量就把人領進后院了。何嘯如今是京畿有名的才子，人品好才學高，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梅芬一驚一乍，何嘯在心里簡直是洪水猛，這全是出于小時候的誤解。時隔多年再見一見，就此改觀后，或者那個癔癥就好起來了。

居室里沒有回應，明夫人又喚了聲梅芬，“阿娘的話你聽見沒有？”

梅芬如臨大敵，又不敢不答，潦草地“唔”了一聲。擔心惹怒了何嘯，他會直接沖進來——單是這個設想，就足以令魂飛魄散了。

云畔也覺得好奇，不知道那何嘯究竟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居然能讓梅芬害怕那樣。

居和廳房之間垂掛著兩面金竹簾，外間大開著門窗，天從背后照進來，約照出了何嘯的形，是個材適中的年輕人模樣，穿著圓領袍，頭發一不茍地束著，單看站立的態，似乎十分溫文守禮的樣子。

云畔輕輕了聲阿姐，“既然來了，就大大方方見一見吧。年無知時候做了錯事，過了這麼多年，或許人家已經變好了呢。”

梅芬仍舊畏懼，聲說：“我就是害怕見他。”

云畔接過使手里的裳替披上，一面道：“越是害怕見，就越是要見，且要裝得從從容容的，不能讓他看出你膽怯。要讓他知道小時候的事已經過去了，你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清你的底細，就不敢造次，往后也不會再欺負你了。”云畔眨了眨眼，“聽我的，準沒錯。”

梅芬聞言，咬著牙點了點頭。

待穿戴齊全，就該往前廳去了。梅芬臉愈發僵，云畔引著深吸兩口氣，拿手比比角，“笑起來，只要笑著，就不顯得慌張了。”

梅芬也希自己能坦地面對小時候的仇家，自從發生了落水事件，就再也沒有去過姑母家，心底里怕何嘯，但更不愿意讓何嘯窺出端倪來，便握起拳頭，強出笑容，示意使打起竹簾，猶豫再三，從居邁了出來。

那個何嘯，乍看確實是一副斯文人的長相，云畔本以為他眉眼間至會帶些峰棱，沒想到竟完全是紅齒白的書生皮囊。見梅芬出來，拱著手作了一揖，說：“多年未見妹妹了，妹妹一向可好？”言語溫存，并沒有張牙舞爪的攻擊。

梅芬沒敢看他，匆匆還了一禮，“甚好，勞表兄掛懷。”

明夫人原本以為梅芬不得失態，不曾想一切如常，暗暗松了口氣。復向何嘯引薦云畔，“三郎，這是我妹妹的兒，接到家下和梅芬做伴的。”一面招呼云畔，“巳巳，來見過表兄。”

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哥哥妹妹相稱完全是出于客套。

云畔上前納了個福，何嘯也謙恭地還了一禮，但孩子敏銳的覺不會出錯，發現何嘯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停留在梅芬上，見帶著笑，眸中閃過一不解，似乎今日種種，和他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不過眼底那層異，很快就被老練的談吐掩蓋了，他含笑說：“上回見到妹妹，還是我祖母做壽那次，后來我忙于課業，聽說妹妹也上了宗學，兩下里不得相見，到如今有十一年了吧？”

梅芬心里仍是突突地跳，其實和小時候相比，他的變化不大，人前照例一副溫文有禮的模樣，人后行事乖張，難以琢磨。

巳巳說相隔十來年，也許他會有些改變，但在梅芬看來并沒有。他一開口，還是原來的語氣，連咬字都是一樣的頓挫。按捺住雜的心跳，勉強笑了笑，“是有十一年了，沒想到表兄竟會來上京游學……”

何嘯似乎覺得的話很不合理，楊了下眉梢道：“上京是個好地方，能人輩出，英杰遍地。不論是做學問的，還是求仕的，沒有一個不想在上京謀得一席之地。”

明夫人見他們能夠順暢談，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忙著招呼起來，“好容易來一趟上京，今晚就在府里用飯吧。你們兄妹多年不見，且坐著說會兒話，我去西院吩咐他們張羅晚宴，回頭再過來。”

何嘯向明夫人揖手，“我來這一回，倒給舅母添麻煩了。”

明夫人微微一笑，轉出去了。

母親一走，梅芬愈發張起來，雙手在袖籠里瑟瑟打，又不便顯，只道：“我上還沒大好，恐怕不能……”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何嘯截住了，“妹妹上不好，找大夫瞧過了嗎？是舊疾還是新癥啊？”他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結了一位名醫，就在不遠的坊院里，可以打發人過去傳個話，請他登門看診。”

梅芬局促得幾乎有些坐不住站不住了，慌忙說：“不……不必了……”

起先那點勉強的偽裝，到這里再也裝不下去了，白著臉，眼神拘謹地閃躲著，越是如此，何嘯臉上的笑容越大，挑著眉說：“我早就聽聞妹妹深居閨中寸步不出，今日一見，怎麼比十年前還膽小？”

這話可算直痛肋了，提起十年前那場落水，梅芬被救起來時幾乎已經不會氣了，是爹爹花了好大的力氣又按又拍，才把救回來的。一個會過死亡滋味的人，絕不會想再來一次。曾經的梅芬也是靈活潑的姑娘，但自打那回過后，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聽院里的仆婦背后議論，說殼兒還是小娘子的殼兒，里頭的魂，卻不像小娘子的魂了。

連自己也覺得，好像確實如此。

然而害怕一個人，害怕到一定程度，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就像塊木頭似的僵在那里，手腳不聽使喚，頭堵了團棉花，讓不出來，喊不出來。

“還是要多吃些才好，妹妹太瘦了。聽說妹妹定了魏國公家，不日就要完婚了？魏國公我知道，皇親中的皇親，勛貴中的勛貴，只是子有些弱，這樣一位主，恐怕不好相與，妹妹心境須得開闊些，要是面對夫婿也這麼唯唯諾諾，將來在夫家立不穩腳跟，舅舅總不好沖進人家后院，替妹妹主持公道。”

何嘯是笑著說的，但那語調像蛇，嘶嘶地出寒意來。

云畔以前也不明白，落了一回水，何以讓梅芬那麼害怕，是不是真如姨母說的那樣，慌中看錯了。如今見到何嘯，三言兩語就可斷定是個極其自大的人。他打從骨子里瞧不起孩子，即便有在場，對梅芬冷嘲熱諷，極力貶低，也沒有半點顧忌。

梅芬呢，簡直像個小媳婦，瑟著不敢應話，那模樣讓云畔有些擔心，怕張過度嚇出病來。

深閨之中，自然是安全的，但若是豺狼正大明地進來了，卻也天不應地不靈。

云畔本來是客居，不便參與太多，但見梅芬這樣不能袖手旁觀，便壯起膽子說：“何公子雖是族親，卻也算外男，這些話原不該你說，自有姨母叮囑。我姐姐在病中，要不是瞧著姑母的面子，連見都不該見你。如今舊也敘了，茶也吃了，公子過久逗留不合禮數，有損君子名，還請上前廳，與姨丈和大哥哥說話。”邊說邊比了比手，“公子請吧。”

何嘯不免意外，原想著閨閣里都是些靦腆怕生的孩子，沒想到這沒由來的丫頭倒敢替梅芬開腔，且說得也在理，讓他不大好反駁。

心頭有氣，覺得這丫頭讓他下不來臺，便解嘲地哂笑了一聲，“小娘子是開國侯府千金吧？若不是在舅舅府上，還沒機會結識小娘子呢。”

云畔堆出個敷衍的笑，“何公子名上京，我倒是對公子的才早有耳聞。”

如此一位大才子，名聲在外，卻在別人閨閣里出言不遜，實在令人不齒。話并未說，但意思全在里頭了，也不在乎何嘯不懷好意的探究，給梅芬的使遞了個眼，“八寶，送何公子出去。”

八寶得令，邁前一步，“公子請吧！”

何嘯臉上神瞬息萬變，忽然又云淡風輕起來，向梅芬拱了拱手，“妹妹不豫，好生歇著吧。我近年在上京游學，來往很方便，等過陣子妹妹大安了，我再來瞧你。”說罷瀟灑轉過，大步往門上去了。

梅芬見他走遠，憋了半天的氣才敢大膽吐出來，木然坐著對云畔道：“你聽見沒有，他還要再來。”

云畔也覺得這何嘯不大對勁，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明明對梅芬的境況有所了解，要是真有誤會，今天大可以坦誠地解開，可他并沒有，反倒說一些刺激梅芬的話，不知究竟存的什麼心。

了梅芬的肩頭，“阿姐別怕，你越怕，他越是要戲弄你。”

可梅芬低下頭捂住了臉，“我怎麼能不怕呢，我險些死在他手里……還好今天有你在，否則我可如何是好啊！”

這件事確實讓人苦惱，尤其姨丈和姨母到現在都不覺得這個何嘯居心叵測，因兩家是姑表親的緣故，也不會阻攔何嘯見梅芬。

云畔忖了忖道：“阿姐先前不愿意完婚，如今看來反而完婚更好。去了魏國公府上，何嘯就不敢再造次了。”

誰知梅芬的腦袋搖得像潑浪鼓，“不、不……”

這時明夫人進來了，見何嘯不在，便問：“你表哥上前頭去了？”

梅芬氣母親不問由把人帶進來，又不好責怪母親，氣急敗壞地站起便進室去了。

明夫人怔了下，“又惱了？”

云畔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明夫人嘆了口氣，“我是想著如今各自都長大了，小時候的事也該過去了……罷，今晚你姨丈要設宴款待何嘯，你和你姐姐就在自己院子里吃吧！明日我要中一趟，剛才太后遣了侍來傳話，也不知是什麼事。”里說著，臉上神凝重起來，“想是為了梅芬和魏國公的婚事，中要給示下……”

這樁婚事，其實并不是兩家聯姻那麼簡單。

明夫人心事重重，隔簾朝里間了，約見月窗上掛著一只鎏金鳥籠，一陣風吹過輕輕款擺，腳上扣著黃金鏈的鸚鵡沒站穩，張開雙翅，呼呼地掙扎撲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