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作響的木魚聲，伴隨著沙瓶里咕咕作響的紅豆粥飄散出的清香，倒也充滿了逸趣。

李安然撐著臉，蜷著子，扭頭看著垂眸敲木魚念經的榮枯，憋了老半天憋不住，開口道：“法師，你說請我吃粥的。”

“再等等吧。”榮枯停下手上敲木魚的節奏，瞥了一眼一邊的沙瓶，“還沒煮。”

李安然拿起筷子，學著榮枯的樣子把陶碗翻過來，敲起了碗底，一臉慘兮兮：“饞豆粥兮，久煮不……”

榮枯：……

他嘆了口氣：“檀越若是實在等不及，就看會佛經吧。”

李安然今早用完蒸餅就跑到客房來尋他，榮枯昨天在元叔達那邊吃了豆粥，臨走時又被送了一袋紅豆，所以今天才會突然起了煮豆粥的興致。

原本煮豆粥，就是要長時間慢慢煮，才能將原本堅的紅豆熬煮得爛甜，而對于榮枯來說，一邊熬煮紅豆，一邊默念佛經也是別有閑趣的。

奈何……李安然太吵。

“殿下平日里也這般活潑麼？”他道。

“放松了會這樣。”李安然擺擺手，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為王爺的儀態。

榮枯疑地皺起了眉頭。

卻聽李安然笑道：“法師這里安寧得很，讓我有些流連，法師不介意吧？”單手撐著廊子，后傾，抬頭看向天空，“法師你看那云，像不像只小狗？”

榮枯上有一種恬淡的氣息，這種氣息對于滿心煩惱的人來說，有一種讓人放不下的吸引力。似乎待在他邊上聽他念念經，就會覺得心里的煩躁會許緩解一些。

李安然很喜歡這種恬淡、安寧，超然外的氛圍。

“……”榮枯放下手上的木魚錘，從沙瓶里盛出了一碗的豆粥，遞給了李安然一碗，時間恰好是中午，也是該開飯的時候了。

而后，他捧著自己那一碗也在廊下隨意垂坐下：“貧僧看著不像小狗。”

“哦？那你說像什麼？”

“像與不像，不過是心之所想，目之所及。”

“嘁，又是這一套。那我說像小狗就像小狗了。”

“……殿下隨喜便是。”

李安然嘗了一口豆粥，半晌沒有說話，兩人一時無話，過了一會，才聽榮枯道：“殿下打算何時起回京都？”

后者攪拌豆粥的手停了一下，過了一會才笑道：“我也不知道。”

榮枯思忖片刻，反問：“殿下可是在等什麼？”

這下，到李安然笑而不語了。

“清閑難得，再給我一碗豆粥吧。”

榮枯也不再問，只是又將目投到了天邊的流云上。

而此時，流云之下，貴胄云集的天京，正有一隊車馬緩緩離開城門。

衛府。

衛家大公子衛昇如今雖是而立之年，早已經在場爬打滾了好幾年，平時休沐若是沒有別人相請，他還是喜歡在家里和弟弟手談。

如今同母弟弟衛顯也到了加冠之年，若是今年春闈高中，兄弟二人便是同朝為，共同語言倒是越發多了起來。

“子這步棋倒是妙。”衛大公子捋了一下長袖，“看看為兄這一步如何？”

棋盤上黑白織，攻殺無聲。

另一邊的衛顯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今日聽說車隊離京了，可是大殿下要回京了？”

衛昇落子的手指頓了一下：“昨兒才從里傳出來的消息，孫大監帶著圣旨去雍州了。過段時間大概就回來了吧。”

“大殿下不是……”

衛昇打斷弟弟的話：“你真以為大殿下說‘下野’就是下野了？到底是天子長，手握天京軍三萬兵的王爺。”

衛顯搖搖頭：“阿兄知我說的不是這個。”

兩年前大殿下離京去雍州休養，這次傳出的消息除了已經板上釘釘的“圣人詔寧王回京”，還有一條八字沒有一撇，圣人也沒有開口確定的小道消息。

圣人想替大殿下招贅一位駙馬。

這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畢竟，從李安然二十歲平定東胡，把偌大的北方草原變大周的瀚海都護府開始，當今圣上就沒停下過給招駙馬的腳步。

只是每一次都被各種各樣突發況給擱置了。

如今李安然年紀越來越大，圣上越來越急，兩年前對著兒甚至連“你至得給我生兩個孫子吧？”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當今圣上并不是沒有兒子。

但是他就是火急火燎地催著李安然結婚生子。

而且矢志不渝，堅持不懈，煩得李安然甩手就跑去雍州，耳不聽心不煩了。

——更要命的是，眼看圣上年紀大了，儲君之位卻至今空懸。

其中究竟有多暗洶涌，圣人心意又是如何，朝中一些人一般的老臣，其實都有猜測。

小衛相公垂眸盯著棋盤，似乎只是在鉆研下一步該如何落子，半晌之后，才聽他開口道：“莫非圣人想——”他剎住了話頭，又像是疑一般，“可大殿下是子啊。”

衛昇瞥了一眼，他這個弟弟資質極好，生的又是眉目如畫，是天京一等一的風流男子，只是讀書有些讀傻了，有些事他不夠圓。

“之前可有子封王？”

衛顯搖了搖頭。

“那之前，可有子拉起十萬大軍，打下半壁江山？”如今金吾衛中大半是大殿下當年的舊部，鎮守山海關、狼居關的兩員大將都是出赤旗軍。

李安然說是甩手，可又什麼時候真的甩過手？

無論是平西涼，還是滅東胡，或者是剿回鶻，何曾有過一“不得已”的影子？

當今圣上膝下有六子，除了晉王和大殿下是同胞，其他弟弟都是隔母的，自從幾年前惠貞皇后章氏薨，圣上就再沒提過后位的事。

衛家也上書勸誡過幾次，但是都被擋了下來。雖然圣上沒有明說，但是幾乎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空懸后位和不立儲君，其中圣人考量的最多的因素，還是大殿下。

大殿下這樣一個人，是不會真的離開朝堂太久的。

衛顯還是搖頭。

衛昇又道：“古往今來，還有哪個人能被外族敬獻‘祁連弘忽’這個尊稱？”東胡語中，祁連是“天”的意思，而弘忽就是公主。

祁連弘忽，用漢家話來說，就是“天公主”。

——握著他們命脈，打碎了他們的脊骨，令他們恐懼不已的雷霆雨。

衛顯啞然。

“我記得你十四歲那年，大殿下虜東胡葉赫可汗回永安，你□□出去看歸來的大軍，回來之后愣怔了三日，逢人便說‘年郎當如是’，竟想丟了書本去從軍，怎麼現在倒是不如那時候了？”衛昇拿過棋盤邊上的棋子，調侃道。

衛顯面上一紅：“阿兄莫再提了。我不是那塊料。”

衛昇倒也不在意，而是緩緩將話題帶了回來：“既然大殿下所做的事前無古人，那麼又憑什麼不能再做一次這個‘千古第一人’呢？”

“更何況，一個人的功績和榮寵到了那個地步，難道是男是還重要嗎？”

圣上的哪個兒子，的哪個弟弟在文武之功上能和一較高下？既然已經是默認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使要把這層紗挑明了，做個名副其實的，又能怎麼樣呢？

禮教？禮教在權力面前，薄脆如陳年的宣紙。

更何況，寧王李安然，不是手握權柄的人。

——就是權力本。

衛昇時好讀史書，曾驚訝于李安然如此功績，當今圣上還能毫無猜忌的寵溺。

如今他倒是覺得，真也好，假也好，若他有這樣一個英明神武的兒，除了加倍的寵溺，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衛顯還是不說話，微微探出頭來看著棋盤。

“阿兄。”

“嗯？”

“你是不是我棋子了？”

衛昇：……

“我沒有。”

“真的嗎？我不信，三手以前我放在這的，這麼大這麼黑一顆呢。”

“……你走。”

于是衛顯又只好滿臉狐疑地低著頭，苦思冥想怎麼破局了。

衛昇抬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年才弱冠的弟弟，攏了攏袖子里藏著的黑子，眼神微微暗了暗。

——這場天家父的博弈，他們衛家得盡快做出一個決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