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第19章 19
報恩寺因為在坊間,所以比起其他寺廟,俗講更多了一場。
其他寺廟是春夏秋各舉辦一次,一次三天,而報恩寺因為沒有大雪封山的困擾,冬三月的時候,也會舉辦一次俗講,也是永安都諸多貴散心的好去。
去聽俗講李安然沒有選擇騎馬,而是和其他貴一樣,盛裝打扮,坐著車輦前去。
的車輦有金吾衛開路,比起其他人更添一份霸道。
榮枯不喜歡坐車輦,就穿著木屐跟在邊上。
第三天的俗講換了個人,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臉上也沒留胡須,溜溜的腦袋即使上頭有遮棚遮著也亮的反。
俗講的容依然是諸多因果報應,俗講僧說話略帶些口音,中間夾雜些許梵唄的發音,聽著倒也有趣。
李安然的車駕在最前面,車簾一共兩層,外頭一層竹簾,里頭一層輕紗,卷起竹簾之后,輕紗依然會擋住里頭貴的面龐。
但是李安然的車駕是王爺的規制,其他貴一看到上頭懸著的狻猊符就知道這是誰的車輦,自己就先退避,以防沖撞了寧王殿下。
所以,榮枯這一次,倒是不用站在最后面,和渾汗臭的田舍漢、抱著包袱的檀越們站在一起了。
只是有了別的麻煩。
前來聽俗講的貴們,也有單獨來的,也有結隊來,兩輛車輦并在一起,并膝而坐好一起說說閑話的。
這些貴們平時沒事就喜歡往寺廟、庵堂跑,見過的小和尚如過江之鯽,但是……
“你看那個大師父呀,好俊俏。”
“哪個大師父?”
“寧王車輦邊上那個……好俊俏,我就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大師父。”
“怎麼站在寧王殿下邊上?”
“嘻嘻……”
榮枯耳朵極好,聽到貴們不太莊重的調笑聲,微微向邊上挪開了一些。
“怎麼了?”一只手開紗簾,李安然探出頭來,看著正走遠一些的榮枯問道。
“小僧離開一會。”榮枯雙手合十,低頭請辭。
李安然瞥了一眼不遠的車駕,里頭那兩個影影綽綽,用扇子遮住,發出窸窣笑聲的貴立刻分開,端正坐好,對著李安然肅拜。
——算是見過寧王殿下了。
“你走了誰替我講解?”李安然道,“無妨。法師是本王的貴客,不必避嫌。”
榮枯也就站在原地,不在提什麼“先行到一邊去候著”之類的話了。
“法師你要坐一會麼?”李安然又問。
原本是想讓榮枯也坐到車輦上來的,但是對方堅決不同意,只好讓他自己跟著車輦步行。
“快結束了,小僧再站一會也無妨。”榮枯手持著掛珠,對著李安然恭順道。
他一直都是謹慎有禮,回答李安然的時候,只是略微側,半闔雙目,不抬頭看李安然的正臉。
原本躲在車輦里嬉笑的貴們紛紛閉了,眼看他。
這段小曲自然也被坐在高座上的俗講僧盡收眼底,他有些不屑地撇撇,講起了最后一個佛經故事。
——是阿難尊者,和登伽。
李安然聽到一半,對著榮枯笑著道:“這登伽也不通的很,佛祖問喜歡阿難什麼,居然回答眼、口、鼻、這種俗。這喜歡麼?這不是饞阿難子麼?”
榮枯聽得滿臉木然。
他思忖片刻,出一個溫雅的笑容,輕聲回答道:“倒也不能這麼說,登伽于雙目所看到的淺顯之,看不到阿難尊者更為妙的寶,恰如佛祖將寶珠藏在發髻里,世人只看到發髻,卻看不到寶珠。”
“雖然阿難尊者容貌皮相所,心生不凈之,但這不是登伽的錯。所謂‘先以勾牽,后令佛智’,登伽與尊者此番牽連,卻令得佛智,這是與佛法的緣分,也是尊者的功德。”
“是嗎?”李安然抬手了自己的鬢發,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又道:“不過我看佛經上說,尊者有三十寶相,佛主有三十二相,看來長得不漂亮,都沒俗人愿意聽你說話。”
榮枯:……
他道:“倒也不是這麼解的……”
“就比如俗講,我覺得你來講,聽的人肯定比臺上那位法師多。”李安然歪下子,用手指遮著,小聲笑道。
榮枯:……
榮枯只好繼續滿臉木然。
半晌之后,他覺得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替高座上的同道說那麼幾句:“師兄講得很好。”
就是不太應景。
登伽和阿難的故事,是告誡僧俗,皮相只是外之,是不潔凈的,拋棄也無妨。之前講的故事都是供奉僧得大功德,解苦海的故事,倒是和之前的俗講主題更契合一些——這個故事,倒像是臨時加的。
想到這里,榮枯也不是個笨蛋,立刻轉過彎來。
臺上那位師兄,應該是看到自己和寧王殿下走得近,才出言提醒。
李安然比他更早反應過來,才會和他說這些話。
榮枯嘆了口氣,決定無視掉臺上那位師兄的“提醒”,反而反問李安然道:“既然殿下說登伽不通,那如是殿下是,會如何回答?”
李安然一雙目瞪了他一眼,竟是風流婉轉,端莊嫵:“小小阿阇梨,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覺得本王會看上一個出家人?”
榮枯淺笑:“殿下自比對方皮相不佳,便不愿意聽其傳法的‘俗人’,與登伽倒也無異。”
嘶——
周圍豎起耳朵聽這邊靜的貴們都倒了一口冷氣——這大師父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和大殿下這麼說話。
卻見李安然歪著腦袋,發髻上著的步搖隨著的作涔涔作響,半晌之后,才聽這般回答:
“若我是登伽,你以為阿難跑得掉麼?”
雙眸彎彎,支著手臂撐住臉頰,像頭叼住了花鹿脖頸的獅子一般慵懶。
榮枯突然有一種脖頸后面汗直豎的森冷。
這覺轉瞬即逝,他又聽到李安然自己撐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笑死我了,法師不會真覺得我會這麼回答吧?我難道是看人皮相就窮追不舍,還把自己賠進去的俗人麼?”
擺了擺手,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反而指著高座上俗講僧道:“法師的俗講甚是有趣,小王有許多疑,想要請法師指點。”
坐在車里,風吹起輕紗車簾,讓看上去影影綽綽,只是比起其他貴的勾人雙目,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在林木之間低了影,徘徊踱步,看不清影的雄獅。
“按照佛經前世因,后世果。本王為大周皇室,一品親王,難道是前世積了許多福報才會有今生榮華麼?”
坐上的俗講僧道:“殿下前世有或是勤于供奉僧,或是樂善好施,積累了無窮福報,所以今生才會投生皇家,榮華富貴。”
榮枯微微皺眉,抿了。
只聽見車輦,李安然嘆了一口氣,小聲哀戚道:“但是本王連年在外征戰,手上殺業無數,難道下輩子不能再如今的榮華了麼?”
榮枯悚然。
——不要回答。
不可以回答。
至,不可以這樣回答。
俗講僧坐在高座上,天氣不算熱,溜溜的腦袋上卻沁出了一層汗。
他何嘗不知道這是一道送命題。
但是,若是不回答……
“殿、殿下上輩子……”俗講僧說話的聲調微微有些抖。
“殿下上輩子的供奉換來的福報,讓殿下投皇家,”榮枯突然開口,清朗的聲音過了俗講的師兄,“但若殿下說自己渾殺業,倒也不必。”
“小僧昔年在西域諸國行走,見過無數兵荒馬,沒有一支軍隊不在破城之后,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若要說與眾不同的,唯有大殿下的赤旗軍,治軍嚴明,秋毫無犯。東胡與漢家王朝僵持多年,每一次南下都會造無數黎民百姓無辜戕。”
“如今大殿下以十年戎馬,換至五十年的黎民無恙,安居樂業,是殿下的功德,是陛下的功德,是比供僧更大的福祉。”
“殿下此生,已是篤行圣人行,又何必為來世煩憂呢?”
李安然:……
瞪著眼睛看了一會榮枯,后者抬起頭來,毫不懼地回。
于是寧王殿下只好扁了扁:“算了,沒規矩。”
嘟嘟囔囔地從頭發上拔下一鑲紅寶石的簪子,遞到榮枯跟前:“拿去。”
榮枯:……
他雙手合十,回答道:“小僧不金銀供奉。”
李安然又把發簪回了頭上:“那就去戲臺那邊吃點什麼吧。”正好了,擺了擺手,示意車駕往另一邊的戲臺子去。
高座上汗涔涔的俗講僧用袖子了額頭的汗珠。
俗講結束,戲臺開班。
尤其是戲臺附近還搭建了高樓,方便貴人看雜耍。
李安然點了一碗素湯餅推給榮枯,自己用起了羊畢羅——畢羅外頭皮香脆,里頭塞的是烤過的羊,油而不膩,香而不膻。
戲臺子上的口技生講的故事是道家的故事,下頭圍著坐了一圈販夫走卒,說道熱鬧,還有人扯開嗓子引吭應和兩聲。
只是榮枯吃了兩口素湯餅,又豎起耳朵聽那口技生說故事。
“話說這前朝冤孽,心中懷恨,意詛咒圣上,奈何圣人真龍天子,系一朝榮辱、百萬黎民,非一妖魂可害……”
這故事,講得是前朝冤魂暗害天子不,轉而想要害龍子龍孫,玉皇大帝派遣武曲星下凡,捉拿妖邪,因男子進不了子閨中,轉而化了個與那妖魂惡斗,最終殺死妖魂。
卻因為喝了供酒,醉死過去,忘了歸天的時辰,只好就地投了個胎……
榮枯抬起頭來,看著撐著下,聽得津津有味的李安然:“殿下?”
“嗯,是我。”李安然注意到他的目,笑瞇瞇得轉過頭來,對著他眨了一下右眼,“這編故事的人真有意思,上輩子大約是賣柳框的。”
榮枯道:“殿下不以為意麼?”
“百姓總得有些茶余飯后的談資開心開心不是麼?”李安然反問。
榮枯捧起陶碗喝了一口,把一碗湯餅都下了肚:“多謝殿下供奉。”
“法師。”
榮枯聽到李安然了他一聲,便坐直了,掐著佛珠看著。
后者淺笑:“法師可還喜歡這天上白玉京?”
榮枯道:“求白玉京,縹緲無痕跡——天京的繁華卻是真真切切的,只是不知道,這份繁華之中,大殿下占了幾分?”
李安然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有些錯愕,半晌才掌大笑:“一、二分吧,不能更多了。”
便不再看榮枯,反而瞧著樓下鼓掌好的百姓們,目和。
——只是在那一瞬間。
榮枯看著的側臉,突然生出了一種想要逃跑的沖。
那種從骨髓之中,從靈魂深出來的,對于危險的直覺,讓他想要和以往一樣,盡快離開天京,離開李安然的邊。
但是,對面那子,只是淺笑著,輕啟朱問了他一句:“后日踏青宴,法師隨我去西苑吧。”
“我真想帶法師看看這天京的萬丈繁華。”
榮枯不言。
李安然像是夢囈一樣,低了嗓音道:“法師之前問我,若我是登伽,見佛主提問,該如何回答——前一句不作數。”
“阿難有阿難的道,我有我的,我走我的道,不會去癡纏阿難,以我的道毀他的道。”
“我在這人間,紅塵萬丈,自有逍遙。”
“不必菩提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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