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怔怔的看著樹上的年，心里那陌生始終揮之不去。

小公子以前神郁郁，眼中毫無亮，像一潭沉沉的死水，泛不出半點波瀾。每日從早到晚坐在繡架前重復繡牡丹，痛苦抑時針會扎在指腹上。

他繡出的牡丹格外鮮艷生，是云家有的刺繡天才，青覺得那是因為小公子的心滴在了上面。

江南云家，以布料跟刺繡出名，尤其是栩栩如生的繡工更是一絕。

幾十年前最火的時候無人不知，但凡是云家新出的繡品總會被哄搶而空，那時候朝野上下以能穿上云家的布料視為份。

只是這些年生活富裕小輩們不肯吃苦，族里人才逐漸凋零，繡工一代比一代差，時間一久云家絕佳的繡工被人唏噓淡忘，留下的只有可被取代的布料。

京城云家是江南云家隔了兩座山那麼遠的旁支，雖說招牌上帶有“云”字，但賣的東西跟江南云家沒什麼關系，直到云執出生長大會繡花。

他是族里“返祖”的天才，繡工堪稱一絕，尤其是繡出來的牡丹，真真是“國天香”。

三年前，“花開”時節名京城。

奈何優秀的人總有些悲慘的世，比如云執拼命繡牡丹就是為了攢錢給他爹爹治病。

他爹爹是家里的侍，是云母二兩銀子從街邊買回來的，份地位一直不高。

年輕時仗著有幾分姿還能攏住云母的心，生完孩子后人老衰很快就被云母淡忘在府里后院，連生病都沒來探過。

云執從六歲拿針，今年十六歲，十年點燈熬油依舊沒能留下他父親。

從云父離世后，云執像是被去脊骨，整個人都沒了堅韌跟生氣。

半年前青一眼沒看住，云執跌落院水池中，等再醒來卻變了個人。

像是枯死的灰棕老樹出細的青綠枝丫，變得鮮活生機起來。

猶記得他剛醒來那兩天像是得了瘋病，看什麼都覺得奇怪。

偶然在府里見著孕肚的男子，驚的眼睛睜大倒著涼氣，像是到極大的沖擊跟刺激，在屋里緩了好幾天才緩過來。

青還記得那時候他盤坐在床上，臉慘白，喪失語言能力一樣，用手在肚子位置比劃出一個弧度，“他、他是生病了對吧？”

青愣了愣，“不是啊，他是懷了孩子，看月份應該有八個月了。”

“懷、孩、子？”聲音都帶著。

“對啊，咱們男子就是要孕育生命的啊。”

只不過云執不好事多心，月事才一直推遲到現在還沒來。

大夫說他這種已經是晚的了。

只有來月事才可以生孩子。

云執雙手攥住床柱，白凈的額頭磕在上面，尾憋的微紅，牙齒扣下，忍著沒哭出來。

那時候青只是覺小公子好像忘了些東西，直到第一次見他上樹。

貓兒似的輕盈，腳尖那麼一點就躍到了樹干上，驚的青險些尖出聲。

他像今天這般坐在上面，眺遠方，清凌的眸子像是攏上一層薄霧，視線渺遠起來。

他說他不想繡花，他想去江湖。

青這才意識到，小公子是真的變了。

他沒敢往深想，畢竟以前的小公子說過最多的話就是，“我為何生在云家，若是換種活法，那該多自在。”

小公子可能是，換了種活法。

“小公子。”

青雙手攏在邊小聲喚他，“您快些下來，仔細被人看見。”

云執收起垂下來的那條，毫無男子形象的雙分開蹲在樹杈上，“青，東西弄來了嗎？”

“弄到了。”青怕云執這樣被人看見，“您快下來。”

云執笑了下，“好。”

這一笑，像是清晨綻開的花，清新干凈帶著清早的微涼水，讓人眼前微亮。

云執像片淡青的梨樹葉一樣，隨著風張開手臂從樹杈上輕飄飄的落下。

青提著心，直到看見他腳尖點地輕盈的落在地面上才松了口氣。

“男子家的擺不可以塞在腰帶里，這樣不雅。”青小跑出去，彎腰手把云執起來的擺給他整理好放下來。

云執本不在乎這些細節，手拿過那個黑匣子，眼中亮閃爍。

他終于快要自由了。

匣子里裝的不是別的，而是……鍋底灰。

云執出生于武林世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從小就向往像他父親一樣執劍天涯。

奈何他出生那年算命先生上門為他批過命，說他十六歲之前有個天大的劫難，只要躲過去，這輩子順風順水。

云家父母就這一個寶貝兒子，唯算命先生的話是從，從小到大就沒讓云執單獨出過門，更別提闖江湖了，他能溜達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家里后院的圈。

云執空有一高強武藝每天只能用來殺，覺被埋沒了。

算命先生的話可能就是危言聳聽，當不得真。

云執的忍耐在父母出遠門那天發，包了兩服翻墻溜出家門。

他站在自己院墻之上，眺遠，張開手臂閉眼，覺江湖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云執縱一躍，再醒來的時候是被人從池子里打撈出來。

“……”

他不僅沒能去江湖，還真被算命先生說對了，掉進一個跟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截然相反的世界。

醒來那兩天，云執的三觀被來回沖刷，現在已經麻木。

他本來想在云家再養一段時間的，奈何那個涂脂抹的云家主君總是他繡牡丹。

屬實過分！

云執盤算一下，是時候跑路了。

他以前跟家中的下人學過點江湖手藝，今天準備翻墻出去賺點跑路錢。

*

時清是被老爺子揮著拐杖趕出院子的。

真是太沒有教養了！

一碟紅豆糕吃完，時清飽飽的，正好出門去寶閣拿定制的簪子。

街上的熱鬧依舊，清晨的早市已經擺開，這種人間煙火的氣息格外人心。

要是以前，時清只是覺得新奇有趣，現在再看過去的每一眼都帶著不舍。

真的還沒活夠，也很喜歡這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為什麼，就不能給個活下去的機會呢……

只是想活著，怎麼就這麼難呢。

時清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

看見一個占卜小攤。

走投無路的時候，人才信命，才會卑微虔誠的祈求上天諸位神佛。

面前這攤子剛出，對方道士打扮的攤主年紀不大，就是臉涂的烏黑，邊還跟著個依偎他的小徒弟。

一看就不專業。

時清收起擺蹲在他面前看那個簽筒。

云執今天首次開張就來了個著不凡的客人，一時間有點張。

反倒是旁的青扯他袖筒，暗示這是只羊。

只要狠狠宰一筆，他們就有錢了。

到時候可以坐著轎子去江湖。

青見識不知道“江湖”是哪塊地方的地名，但是自從小公子落水醒來后，除了剛開始六親不認的瘋病，后來念叨次數最多的就是他要行走江湖。

不管是去江湖還是去江海，手里總要有銀子。

有了銀子他們可以雇轎子坐著去，走著去多累啊。

要是之前，小公子憑借繡的一手好牡丹，多還有點私房錢。

半年前落水后生了場瘋病，以前存的那點銀子除去給老主子治病外，剩余的都給他請大夫用了，錢匣子里如今只剩幾枚銅板。

今天兩人是出來的，小公子讓他弄點鍋底灰，說他有賺錢的手藝，能賺大錢。

青一想也是，繡牡丹繡的再好，大錢也是主君的，到小公子手里只剩小錢。

要是沒有主君這個中間人在，他們不就可以賺大錢了嗎！

只是青怎麼都沒想到，小公子的手藝是出來算卦。

不過兩人運氣好，開張第一個客人穿著跟容貌都不俗。

不俗的時清也的確不負所，轉手讓合把自己的錢袋子拿過來。

沉甸甸一個。

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合，你信命嗎？”

時清雖然將眼前的明面板藏起來，但看不見就不代表它不在。

合蹲在時清旁邊，聽見這話愣了一下，像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要不是劇被激活，時清也不會去想。

看著那簽筒，“我就信命的。”

時清掏出一塊金元寶，看向對面“師徒”二人，“這簽準不準？不準我不給錢啊。”

從金子掏出來的那一刻起，云執主仆倆的目全在時清手上。

真有人傻錢多的！

云執臉抹的再黑也遮不住眼底看見金子后的亮。

他目視時清，毫不猶豫，“準！”

時清掂掂金元寶，笑，“我就喜歡你這種有自信的。”

云執拿起簽筒，“我為您搖一支。”

時清雙手合十，神虔誠的看著對方手里的簽筒。

云執眼睛則直勾勾的盯著手里的那錠金子。

他可太缺錢了。

要是還沒有錢從云家逃出去，他不會繡牡丹的事遲早會餡，說不定要被識破份燒死。

就這兩天，那個涂著胭脂水的云家主君已經給他下最后通牒：

“要是還懶不肯繡花，我就把你給嫁出去，省的在家吃白飯！”

讓云執拿劍雕花可以，讓他拿針刺繡，你這純屬為難我云俠。

這會兒云執著自己作痛的良心，暗下決心：

就騙這一次！

算自己對不起。

算卦有個坑錢的小竅門，幾乎業“行家”都知道。

那就是剛開始肯定不能讓對方出好簽，不然誰愿意花錢來消災呢。

你得先說運勢不好小人纏或是家有橫災，對方一聽害怕了心慌了，自然愿意花錢來破解。

這東西越有錢的人越相信。

云執晃簽筒。

“啪。”簽掉在地上。

時清撿起來看。

[簽詞：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蔦附，且猜詩語是何如。]

下下簽，諸事不順的意思。

時清沉默。

云執蠢蠢。

他盯著那塊金子，那句“我有破解之法”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對方把簽給他扔了回來。

“？”

時清面無表，拒絕接這個結果，“不準，再算一次。”

“！”

求簽哪有這樣的！

云執皺眉，黑乎乎的臉都藏不住那份清雋驚詫。

他一臉茫然，“求簽講究心誠則靈。”

“我是心太誠了。”時清把金子放回錢袋子里，換了塊銀的出來。

甲方準備撤資，并提出新要求，“再算。”

說不準就是不準。

云執疼那塊金子，不不愿的又搖一簽。

“啪。”簽掉下來。

時清撿起來看。

[簽詞：急水灘頭放船歸，風波作浪何為；若要安然求穩靜，等待浪靜道此危。]

中簽，意思是現在做什麼都不好，安靜不最好。

呵，安靜等死嗎？

時清看向云執，懷疑他是主派來的臥底。

云執眼皮跳，果不其然聽見說，“再算。”

今天要是算不出一個讓滿意的簽，時清就不打算走了。

把整塊銀子換碎銀子，接下來再換就該是銅板。

青看的目瞪口呆，急的扯云執袖子。

人家都是錢越算越多，他們怎麼是錢越算越。

看著地上幾枚銅板，云執差點給跪了。

今天遇上，……算是自己倒霉。

云執認命的搖簽。

簽筒里的上上簽本來就那麼一兩，云執頭回做生意自己也控制不好，搖了五次，出了一頭的細汗，手扯袖子一，掉一袖筒的鍋灰。

就這時清還不滿意。

本來的金子變了銀子，銀子變碎銀子，碎銀子變一把銅板，現在那把銅板被扣的只剩下兩個。

眼見時清手去撿其中一個，云執眼皮跳，急的一簽輕輕拍在手背上。

留條活路吧姐姐……

“給。”

語氣頗為無奈。

別說云執，就是佛祖也能被這樣虔誠的“信徒”氣死。

時清接過來看。

[簽詞：否極泰來咫尺間，抖擻君子出于山；若遇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不難。]

上上簽，因禍得福否極泰來，不管做什麼都會逢兇化吉。

時清挑眉，臉上終于出幾分真實的笑容，矜持的炫耀，“哎呀，我就知道我命好。”

“……呵。”云執熱的扯著領扇風，良好的教養抑制住他翻白眼說臟話的沖。

但凡您低頭看看腳下的木簽，也不會說出這種話。

他脖子上的鍋灰就抹到鎖骨，這麼大大咧咧一扯，襟下白皙如玉的皮就過分顯眼。

青反應很快，手攏上云執的襟，沖他使眼。

云執面僵瞬間，訕訕的收回手。

他忘記這是什麼狗屁勞什子“人社會”了。

主仆兩人的作對面的時清跟合本沒注意到，們眼里只有木簽。

在活命面前，男人算個屁！

就是他·了，時清都不惜的看一眼。

合小小聲問，“小主子，您不是說您信命嗎？”

別說云執主仆，就是合也被時清一通作看的目瞪口呆。

看著地上七八支木簽。

這信、命？

信的哪家的命？

時清將銅板彈到云執手里，著簽詞站起來。

太剛剛升起，澤在背后大放。

時清狀若桃花花瓣的眼尾起弧度，紅服襯得那張本就張揚明艷的臉更顯昳麗生輝，“信啊，我只信我要的命。”

哪怕是自我安也好，能開心一會兒是一會兒。

時清是開心了，云執卻覺得自己被人耍了。

他抬眼看時清掛在腰上的錢袋子，眸閃爍。

今天忙了半天，銅板雖然只賺到一枚，但時清教會他一個道理。

那就是人不能講良心。

錢在人為。

云執決定，今晚就翻墻頭去家！

的良心都不會痛，自己憑什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