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拂過, 吹皺了池水。

老夫人拉著舒甜的手，不肯放開，兩名侍怎麼勸都不聽。

舒甜愣住, 有些不明所以，只能先和侍解釋自己的份，以及為什麼會在這里。

兩名侍對視一眼, 放下心來。

其中一個，生得一雙細長的眉眼, 名喚秋琴。

秋琴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董姑娘, 我們老夫人……記不太好, 有時候會認錯人……”

另一個侍秋云也連忙道：“請別見怪……”頓了頓，又道：“還請您擔待些，老夫人不得刺激。”

舒甜怔了怔, 原來這位便是夜嶼大人的母親麼？

來了都督府好幾次，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老夫人。

老夫人一目不錯地盯著舒甜，笑中帶淚：“阿嫣，你怎麼才來,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說罷, 拉起舒甜就要走。

舒甜連忙問道：“老夫人要帶我去哪？”

老夫人喃喃：“老夫人？什麼老夫人……”

舒甜：“……”

老夫人又道：“我在做千層餅呢, 你去幫我看看做得如何, 也不知道……他、他喜不喜歡……”

說這話時, 面上神十分溫, 甚至還帶著些許。

舒甜面為難，道：“可是……我還要去找添兒……”

老夫人一聽，頓時淚斑斑：“阿嫣，你別走……”

拉著舒甜, 死活不松手。

舒甜沒想到，看起來這麼弱，可看起來卻十分執拗。

秋琴忙道：“添兒小姐奴婢去找，董姑娘可否先幫我們把夫人‘帶’回去？”

秋云也附和道：“有勞董姑娘！奴婢們實在是……”

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

老夫人一大早起來，便說要做千層餅，們陪了一上午，可還沒做完，又說想出來逛園子，逛到了一半，又不肯回去了。

兩人著實有些頭疼。

舒甜見老夫人眼淚婆娑地看著自己，也有些不忍心，道：“那好……我、我陪老夫人回去……”

老夫人這才舒展了眼角，干眼淚，挽著舒甜向前走，神中有一期待。

“阿嫣……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老夫人神嗔，仿佛年方二八的，好不容易遇到閨中友，小心翼翼地訴說心事。

舒甜有些好奇，小聲問道：“‘他’是誰呀？”

老夫人溫一笑：“明知故問。”

舒甜疑地看向秋琴和秋云，兩人也搖頭表示不知。

-

老夫人住在都督府北苑。

北苑距離其他院落非常遠，相對獨立，非常安靜。

舒甜扶著老夫人踏北苑，耳畔傳來“叮叮”的響聲。

舒甜抬眸一看，這北苑也種植了不玉蘭，其中一顆玉蘭的枝丫上，掛著一個生了銹的鈴鐺。

老夫人笑地拉著走進院子，道：“千層餅我已經做了一半了，正愁醬怎麼配呢，你來得正好，幫我出出主意。”

說罷，便徑直拉著舒甜了廚房。

這里的廚房比南苑寬敞許多，廚一應俱全，一看便是經常下廚。

舒甜有些詫異。

舒甜：“老夫人平日自己下廚嗎？”

秋琴答道：“不錯，我們老夫人一直很喜歡下廚……只不過，每次做完自己都不肯吃，放壞了都不許倒掉……”

舒甜愣了愣，看向老夫人。

已經自顧自地洗了手，拿出一個面盆，獻寶似的遞到舒甜面前：“阿嫣，你看，我發的面如何？”

舒甜垂眸一看，只見那面團松潔白，發得恰當好。

不由得贊嘆道：“發得很好呀……”

老夫人抿一笑，道：“我要多試幾次，等他回來……我要做醬千層餅給他吃……”

滿懷憧憬地將面盆放到案板上，然后，將面團拿了出來，繼續。

舒甜看作嫻，力道掌握得很好，十分驚訝。

老夫人了一會兒面，忽然“哎呀”一聲，道：“我還沒有準備醬呢……”

說罷，便可憐地看向舒甜：“阿嫣，你幫幫我好不好？我不會調制醬。”

舒甜斂了斂神，只得順著的話說下去：“老夫人是要做醬千層餅？”

老夫人點點頭。

舒甜想了想，對秋琴道：“秋琴姑娘，可有五花？”

秋琴忙道：“有的有的，但凡老夫人能想到的食材，我們都有。”

舒甜哭笑不得。

不一會兒，秋琴便去大廚房挑了一塊五花來。

“董姑娘，你看看這個行嗎？”

舒甜看了看，道：“三分，七分瘦為最佳，你選的這塊很好。”

秋琴點了點頭。

秋琴小聲道：“董姑娘，老夫人犯病的時候，確實有些糊涂……說什麼便是什麼……還請您配合一下，求求您了！待老夫人等會兒睡了，我便送您回去。”

舒甜會意，道：“我明白了。”

此時，老夫人湊了過來，道：“用這塊來做嗎？”

角噙著笑，看起來心非常好。

舒甜也笑道：“是，我先把剁一剁。”

說罷，舒甜便把五花放到砧板之上，拿起一把相對順手的菜刀，開始切。

老夫人怔怔看著，道：“你什麼時候刀工這麼好了？我可是記得，你一向只會品鑒，不會手的。”

舒甜十分自如道：“最近剛剛學的。”

老夫人出羨慕的眼，道：“還是你家好……我父親和母親，就不喜歡我搗鼓這些……”

自言自語道：“可我就喜歡下廚啊……為他下廚，我心甘愿的。”

舒甜微怔一瞬，忽然明白過來。

老夫人口中的‘他’，應該是夜嶼大人的父親罷。

老夫人繼續面，舒甜則在一旁剁。

舒甜下意識問道：“為什麼想做醬千層餅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還不是因為他說，在外行軍打仗之時，只能吃到沒滋沒味的干糧，這次人還沒回來，就寫信同我說，想吃餅。”

說著，手上作不停。

一大團面，得干干凈凈，盆，面，手。

老夫人灑了一把面，鋪陳到干燥的案板上，然后將面團就著面了兩下，便分了四五個小面團。

然后，練地拿起了搟面杖，將其中一個面團搟開——圓圓的面團，頓時變了扁扁的一片，猶如一頁平整的羊皮紙。看上去十分。

舒甜抬眸看，只見神認真，角微微上揚，仿佛非常這個過程。

老夫人搟好面后，直起腰來，似乎有些累。

秋琴走上前想扶，卻視而不見。

如今，老夫人眼中只有舒甜碗里的糜。

“阿嫣，你在糜里放了什麼呀？”老夫人溫言問道。

舒甜道：“我加了黃酒進去，可以祛除的味，還加了些五香、鹽、醬油等……”

老夫人連連點頭，莞爾：“他一定會喜歡的。”

舒甜也跟著點頭。

將調好醬料的糜，遞給老夫人，老夫人笑著接過，舀起一勺糜，細細鋪陳在面皮之上。

面皮被搟大了不，約莫一尺見方，糜平鋪在上面，看起來厚了不。

老夫人自言自語道：“這麼多……應該夠他吃了罷……”

說罷，便拿起一把小刀。

秋琴面微變，走近了兩步，似乎有些張。

老夫人對著小刀看了看，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直接在長方形的面皮上，劃出了兩道隙。

然后沿著隙，提起面皮，連帶著糜，像疊被子一樣，層層疊疊地折了起來。

做完一塊千層餅，忽然面頓住，自言自語道：“我忘了放蔥花！”

說罷，又轉去找蔥花，打算放下一個醬千層餅里。

舒甜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夫人，心道……老夫人作如此準，想必已經做過很多遍了。

到底要多思念一個人，才會到神志不清的時候，仍然惦念著他，為他做吃食呢？

舒甜眼中有一不忍。

老夫人渾然不覺，仍然樂悠悠地做自己的醬千層餅。

做完了四五個醬千層餅，滿意地抬起頭來，笑容溫暖：“阿嫣，你看呀，我做的餅整不整齊？”

舒甜一笑：“整齊，等煎了，一定很好吃……他會喜歡的。”

老夫人微愣，面上有些微熱，小聲嘀咕：“他若是不喜歡，我就再也不做給他吃了。”

舒甜笑著點了點頭。

此時，外面響起一陣腳步。

樊叔急匆匆踏北苑，隨他一起過來的，還有秋云。

秋云去找到了添兒，將添兒送了回去……順便便董姑娘來北苑的事告訴了樊叔。

樊叔便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他還未踏廚房，便先開口了：“董姑娘！”

舒甜聞聲抬頭，眉眼彎彎：“樊叔來了？”

樊叔面微頓，他看了看舒甜，正拎著一個鍋鏟，老夫人站在旁，手里端著一塊厚厚的餅胚，正準備放油鍋。

樊叔呆了呆：“老夫人……您這是……”

老夫人看著樊叔，面上有一不解。

“樊忠，你怎麼來了？”說罷，老夫人眼中微亮一下：“是不是他來了？”

樊叔面僵住。

他輕嘆一聲，勉強出一個笑容：“沒有……他還沒有回來。”

老夫人的眼神瞬間暗了下去，低低“哦”了一聲。

樊叔看了舒甜一眼，正在思索如何解釋，卻聽到舒甜開口：“沒關系，等我們做完餅，他可能就回來了。”

老夫人一聽，失落散了幾分，地點了點頭。

油鍋滋滋地燒開了，老夫人將千層餅輕輕放了上去，舒甜便用鏟子順勢接了過來，小火慢煎。

老夫人看了舒甜一眼，笑道：“阿嫣，你什麼時候也開始下廚了？以前不都是你說我做麼？”

舒甜愣了愣：“我說，你做？”

老夫人點頭，道：“你家那麼多食的藏書，什麼時候能借我一閱？”

舒甜眨了眨眼，順勢道：“下次……下次我帶來。”

老夫人出笑容。

兩人站在一起，配合默契地煎著千層餅。

千層餅不容易，一面煎好之后，還需再翻過來……煎另外一面。

樊叔本來怕老夫人這樣會嚇著舒甜，但沒想到們居然相得十分和諧。

千層餅的包邊做得很好，就算翻了面，也毫沒有破損。

白白的面皮，被油鍋一煎，頓時變得黃金焦脆，面皮上的紋路，也一點一點地凸顯出來，變得更加。

舒甜和老夫人相視一笑，然后，便將第一個煎好的醬千層餅盛了出來。

老夫人端起盤子，聞了聞，笑容舒展，道：“好香啊……阿嫣，你聞聞……”

舒甜也湊近聞了聞，道：“是很香，不知道里面了沒有。”

老夫人取來小刀，在醬千層餅上，輕輕切下兩刀，厚厚的圓餅，便被分了四個扇形。

夾起一小塊醬千層餅，遞到舒甜面前，笑容滿面：“阿嫣，你嘗嘗……”

舒甜輕輕吹了吹，啟，咬了一口醬千層餅。

外面的餅皮十分香脆，醬鮮咸適中，嚼起來時，葷香和面香極好地融合在了一起，油而不膩，濃香四溢。

舒甜的眉眼彎月牙兒：“好吃！”

老夫人自己也嘗了一口，連連點頭：“確實好吃！”

說罷，兩人又一起煎第二個餅。

樊叔站在一旁，靜立不語。

他已經許久沒有看過老夫人這般模樣，愉快，平和，充滿希。

讓人不忍心打擾。

樊叔低聲待對秋琴道：“董姑娘若愿意，便請多陪陪老夫人罷。”

秋茗會意，點了點頭。

樊叔走出北苑，心有些復雜。

這些年來，老夫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清醒的時候，眉宇間總是帶著淡淡的憂愁，時不時悵然落淚。

而糊涂的時候，卻更容易回憶起快樂的時。

甚至有時候，會陷一段回憶里，無法自拔……比如今日。

樊叔思緒飄遠……

“小姐，您總是跑到廚房來……若是讓大人知道，又要罰您了！”樊忠提了一桶水進來，小聲嘀咕道。

笑靨如花的，毫不以為意：“放心吧，爹爹舍不得老是罰我的。”

說罷，便拿起一個大勺，從樊忠打回來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加盆中。

盆中放了不面，水一下去，立即變了一碗“面湯”。

樊忠目瞪口呆：“小姐……您不是要和面嗎？怎麼加了這麼多水！？”

愣了愣，柳葉眉微微蹙起，道：“阿嫣給我的書上說，面放盆中之后，再加清水許……許是多呀？難不我加多了？”

樊忠：“……”

……

樊叔思緒逐漸飄回，他頓住步子，回頭。

北苑墻，玉蘭姿態高雅，錯落得疏有致，即便沒有了花朵，依然好如昔。

這些年，他眼看著那個，從小姐，變夫人，再到老夫人……經歷過太多，也改變了太多。

但只要做起吃食來，就還是當初那般模樣。

也許對來說……糊涂，并不是一件壞事。

樊叔默默回頭，大步離開。

-

天漸暗。

都督府門口，馬車緩緩停下。

冬洪一拉韁繩，樊叔便迎了上來。

門簾微，夜嶼走下馬車，抬眸便看見了樊叔。

夜嶼帶著一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平日里樊叔都在里面迎他，今日到了門口，可見是有些著急。

樊叔張了張，言又止。

夜嶼擰眉，低聲道：“出事了？還是添兒？”

樊叔愣了愣，連忙擺手，道：“不不……”

他湊近夜嶼耳畔，輕聲說了幾句。

夜嶼面微變，道：“去北苑。”

兩人大步踏都督府，一路疾行。

冷風穿堂而過，夜嶼面肅然，沉默不語。

自母親頻繁發病以來，他已經許久沒有去過北苑了，并非不想去，而是不能去。

夜嶼神思了片刻，兩人便到了北苑門口。

北苑門口一如從前，簡約、清凈，還能聽見玉蘭樹上鈴鐺的“叮叮”聲。

夜嶼站在門口，有些遲疑。

樊叔見他停下了步子，小聲問道：“大人，怎麼不進去？”

夜嶼眸微沉，低聲：“樊叔，你忘了上次？”

一提到上次，樊叔面僵住。

樊叔也猶疑了片刻，道：“雖然老夫人今日也發病了……但和之前有些不同……大人，不如先躲在一旁看看？”

樊叔今日觀察了許久，發現老夫人狀態非常穩定，于是便放心了幾分。

夜嶼踟躕一下，終于還是點了點頭：“那好罷。”

說罷，他抬步，隨著樊叔踏北苑中庭。

中庭一掃往日的霾，反而張燈結彩，看起來喜喜洋洋。

夜嶼眼中閃過一驚訝。

待再走近兩步，看清了自己的母親和舒甜之時，一貫波瀾不驚的夜嶼，也不由得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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