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府。

書房茶香四溢。

尹老爺面前水霧裊裊, 他端起茶杯，緩緩飲了一口, 又放下。

他掀起眼簾，看了一眼龐鑫，問道：“龐同知此時過來，不知所為何事？”

龐鑫與他對視，在日下，他左臉上的疤痕更加明顯，有幾分猙獰。

龐鑫勾起角，笑了笑：“許久不見尹兄，還是別來無恙啊。”

尹老爺笑著點頭：“龐同知風采依舊……北疆那邊和京城比起來, 天地寬闊，大人應該更加自如吧？”

龐鑫笑而不語。

兩人雖然當年一起共事過，但集并不多。

尹老爺不想與他走得太近，也不敢得罪他，當年兩人同在千戶之位時，尹老爺便看出來，龐鑫是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之人。

但龐鑫面看起來卻十分輕松，仿佛就是來和老朋友敘敘舊的。

龐鑫：“是啊, 這些年待在北疆，也還算舒坦……聽說錦衛指揮司，今年變化不？”

尹老爺微愣, 想了想，道：“不錯，聽忠玉說今年年底的集會和年宴, 開得極好, 錦衛百戶們都贊不絕口, 士氣高漲，空前絕后……”

龐鑫笑了笑，道：“確實難得，可惜我沒有趕上，錯過了。”頓了頓，他又問：“今年的年宴……聽說是個小廚娘辦的？”

“不錯，自那小廚娘來了之后，飯堂煥然一新，錦衛們上值都勁頭更足了。”

尹老爺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尹忠玉之前經常遲到，后來為了每日能吃到飯堂的早膳，便不得不早起。

尹老爺說完，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怪異，道：“龐同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如此細枝末節的事了？”

龐鑫輕笑一聲，沉聲：“不過是隨口一問……畢竟我久不在京城，許多事都是道聽途說……”頓了頓，他又問：“聽說，指揮使大人的胃疾，也在飯堂調理好了？”

他看起來面平常，眸卻有些深沉。

尹老爺淡笑一下，重新端起茶杯，道：“這個……老夫便不知道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其他的，龐鑫便站起來，準備告辭。

尹老爺送他走到門邊，忽然問道：“龐同知這些年，可找到了皇上想見之人？”

龐鑫步子頓住，笑道：“未曾，不過……總會找到的。”

龐鑫邁出書房，管家送他出門。

尹老爺凝視他的背影一會兒，面有忐忑。

一旁的花壇，草木微。

“出來！”

尹老爺一聲呵斥下，尹忠玉便從花壇后面，緩緩走了出來。

他堆起一臉笑：“父親……”

尹老爺瞪了他一眼，道：“下次再敢聽你爹的墻角，看我不打斷你的！簡直是給我丟臉！”

尹忠玉笑了笑，反駁道：“這可是我自己家，還有不能去的地方？而且那龐鑫也沒有發現啊……”

“他只是給我三分薄面，沒說出來罷了！你啊你……真是太了……”

尹忠玉被他數落得有些郁悶。

“爹，這龐鑫為何突然來訪？您和他很好嗎？”

尹老爺搖了搖頭，道：“忠玉，你記住，在錦衛指揮司里，得罪誰，都不要得罪龐鑫。”

尹忠玉面一凜。

-

龐鑫離開尹府。

他面無表地走在街上，思慮更深。

這幾年，他沒在京城，對京城消息的攝取能力越來越弱，他這次回京，一是為了見皇帝，二是想將自己之前的人脈，重新用起來。

畢竟皇帝多疑，對他時冷時熱，這對龐鑫來說，很是不利。

如今尹老爺已經退，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怕不會與他為伍。

但他想知道的事，幾乎都在這一趟拜訪之中，得到了論證。

前幾日他回京，手下探子來報，說見到夜嶼和一位姑娘走在一起。

他多方打聽，才知道那位姑娘，就是錦衛指揮司的小廚娘——董舒甜。

龐鑫一向敏銳。

夜嶼平日拒人千里，高高在上，怎麼會突然和一個小廚娘攪到一起？

他查了查小廚娘的底細，才發現一直在幫夜嶼調理胃疾，夜嶼時常和一起用膳，還帶下了一趟江南。

很明顯……夜嶼對了心。

龐鑫眸子微瞇，角慢慢勾起。

對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攻擊他的弱點。

-

年初一，都督府門口，竹五響，歡迎吳僉事等人前來團拜。

樊叔笑著迎了他們進來，然后將他們帶去了廳堂。

“幾位大人先坐，老奴這便去請大人！”

吳僉事笑著點頭：“未打招呼就來了，還大人不要見怪。”

樊叔笑道：“怎會？大人高興還來不及……”說罷，樊叔便躬退出了廳堂。

他一邊往南苑走去，一邊下人道：“你派人去守北苑，今日家中來客，千萬不要讓老夫人出來……對了，添兒也要看好了。”

下人會意，連忙應聲而去。

樊叔加快腳步，往南苑走去。

往年新歲，各同僚都是送些年禮來，以表敬賀，畢竟他們知道，夜嶼不喜人多，所以也不敢來打擾。

今年卻有不同，吳僉事居然帶著眾人不請自來，這是樊叔始料未及的。

樊叔走到南苑書房門口，連忙叩門：“大人……吳僉事他們來了，作新歲拜謁……”

書房中沒什麼聲響，樊叔又敲了一次。

“吱呀”一聲，書房門打開，夜嶼高大的影，出現在門口。

他面蒼白，眉間有幾分疲憊，樊叔看得愣了愣。

“你先去招待，我馬上就來。”

樊叔還想說什麼，夜嶼卻兀自關上了門。

線微暗的書房中，彌漫著一藥味。

夜嶼靠在門上，手抵住自己的胃腹，運氣調息。

昨夜喝的藥，才過了一晚，便沒有效用了……他的胃腹一直作痛，從早起到現在，滴米未沾。

夜嶼調息過后，稍微好了些許，他便站直了子，打開門，踏步而出。

-

眾人正在廳堂飲茶。

“這都督府的茶，就是好喝……”范通通飲了一口茶水，嘖嘖贊嘆。

付貴冷盯他一眼，悠悠道：“瞧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范通通卻嘿嘿一笑：“你以為誰都像你家一樣，財大氣啊？”

付貴一愣，不說話了。

雖在場中，不怎麼看得起商賈之家，但付貴的家族，確實富甲一方，范通通昨日去了他家，才知如此氣派。

但付貴自己卻鮮提及。

范通通見他似乎有些不高興，又捶了他一下，道：“不過嫂夫人的菜，當真是做得極好的！沒想到那麼多丫鬟，嫂夫人還肯親自下廚，付兄真是有福氣……”

付貴這才出一笑意。

話音未落，夜嶼便大步踏廳堂，他一襲深藍便服，神俊朗，氣度非凡。

眾人連忙起：“大人。”

夜嶼看了眾人一眼，微微頷首。

吳僉事笑道：“新歲吉祥！”

其他幾人也反應過來，按照習俗，說起了吉祥話。

夜嶼淡淡笑了笑，與眾人一起落座。

吳僉事看向夜嶼，見他面無，有些擔憂地問道：“大人面不好，是否不適？”

“無妨。”夜嶼語調平穩，聽起來并沒有什麼異常。

尹忠玉笑道：“可能是因為董姑娘沒在，大人沒有按時用膳罷？”

夜嶼輕咳了下，沒有反駁。

“吳鳴呢？”夜嶼出聲問道。

吳僉事面帶笑意，道：“吳夫人昨日生了個兒，如今家里手忙腳，吳鳴不開，于是便沒來。”

夜嶼有些意外，隨即點點頭，喚來樊叔：“被一份厚禮，送去給吳鳴。”

樊叔點頭應是。

說起這事，尹忠玉便也笑起來：“也不知道吳鳴會給他兒取個什麼名字……”

吳僉事卻道：“取個什麼名字都好，吳鳴妻如命，對兒肯定也是疼有加……不過，吳鳴可能得休假一段時日，他手頭的事，得分出一些來了。”

夜嶼還沒開口，尹忠玉便第一個拍起了脯：“大人，分給我！我什麼活兒都能接？”

夜嶼抬眸，看他一眼：“整理案牘也能接？”

尹忠玉面一僵：“除了這個……都能接！”

眾人一樂。

“你們是不知道，我這新歲過得太憋屈了，一直被我爹關在家里念書……我都錦衛指揮司這麼久了，還要讀什麼勞什子書啊！”

付貴瞥他一眼，有些嫌棄道：“讀書與錦衛指揮司有什麼關系？讀書能明理、博慧……”

范通通點點頭，道：“雖然付貴兄說得對，但是……我還是很理解你的，若是讓我去讀書，我寧愿出去查案。”

尹忠玉忙不迭地點頭，就差和范通通握手了。

吳僉事哭笑不得：“我們的千戶都是些什麼人啊……幾本書就要了命了？”

夜嶼目逡巡一周，開口道：“吳鳴手上的幾件事，先分給范通通和付貴罷。”

范通通和付貴一聽，毫不猶豫拱手應下。

尹忠玉一愣，問道：“大人，那我呢？”

夜嶼凝視他，低聲道：“我還有別的事，要給你。”

眾人在廳堂里聊了一會兒，吳僉事等人，便起告辭。

唯獨尹忠玉留了下來。

尹忠玉站在夜嶼面前，興中又有些忐忑，不知道夜嶼會將什麼事給他。

夜嶼從袖袋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

尹忠玉下意識接過，拆開信封看了看，濃眉逐漸皺起。

“大人……這……北疆突然發了眼疾，這是瘟疫嗎？”

這是北疆傳來的消息，在玉谷城周邊，忽然發現了十幾例突然失明的病人。

這些病人無一例外，都沒有任何征兆，忽然就失明了。

和博母親，還有阿牟的況很相似。

夜嶼搖頭，道：“現在還未可知，中毒的可能更大。雖然人數不多，但未免太巧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北疆不能出任何事。”

頓了頓，他凝視尹忠玉道：“此事如果公開，恐怕會引起慌，不可走任何風聲。你先去查個清楚，我們再行定奪，務必找到這些人失明的因。”

夜嶼一直與冥有聯系，冥有八把握，阿牟是中了毒，但這是什麼毒，怎麼解，卻還是沒有頭緒。

玉谷城及周邊，是北疆最重要的一條防線，若這毒蔓延開來，只怕北疆會拱手讓人。

必須要在事態發之前，將問題解決掉。

尹忠玉面鄭重，拱手應聲：“大人放心，我明早就啟程，一定不負大人所托。”

夜嶼點頭，淡聲：“若沒什麼事，先回去陪陪家人罷……”

提到家人，尹忠玉面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

“大人……”尹忠玉緩緩開口，面有猶疑。

夜嶼看了他一眼，問：“何事？”

尹忠玉沉片刻，低聲道：“龐鑫回京了。”

夜嶼與龐鑫不和，是錦衛指揮司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而且龐鑫常年不歸，自己把持著西北的消息網，一直都獨來獨往，與他們并不是一條心。

所幸的是，這些年夜嶼也派人在北疆設了一些暗樁，這才不至于讓北疆離管控。

尹忠玉每次看到龐鑫，總覺得他城府極深，讓人有些而生畏，于是便將此事，告訴了夜嶼。

夜嶼眸微頓，隨即開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尹忠玉不想把父親牽扯進來，便避開了夜嶼目，低聲道：“我也是偶然遇上的……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回來做什麼的……”

夜嶼凝視他一瞬，靜靜收回目。

他淡聲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北疆罷……一切小心。”

尹忠玉認真點頭，遂領命去了。

尹忠玉走后。

夜嶼獨自一人坐在廳堂之中。

直到尹忠玉的影消失在中庭，夜嶼才頭一偏，吐出一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