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的客棧大堂里,此刻人不多，姑娘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到了莫遠山的耳朵里。

他下意識回頭,只見宋亦清站在樓梯下面,溫和地笑著，與那男子說話。

莫遠山有些詫異……怎麼過來了？

他們口中的那位神醫，應該是白神醫無疑了。

那位來找白神醫的男子,生得五大三，但一見到宋亦清，頓時面紅了起來。

“姑、姑娘，你便是神醫？”

連說話也開始結結的。

宋亦清笑了笑,道：“不是我,是我師父。”

白神醫正在忙著制藥,聽到小二說，有病患家人來找,便讓宋亦清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男子愣了下,便將來意說了一遍，特意掏出了一錠銀子，雙手奉上。

宋亦清明白過來，笑道：“小事而已，大哥不必放在心上，這銀子就不必了，還是留著給大娘抓藥吧。”

那男子卻使勁搖頭,道：“神醫和姑娘主施救,是我們的恩人,這點兒銀子算不得什麼,姑娘理應收下！”

宋亦清淡淡一笑,再次婉拒了他，轉要走。

那男子一見宋亦清要走，有些著急，下意識便拉住了的胳膊，忙道：“姑娘，等等！”

他力道大得很，宋亦清頓時嚇了一跳，不小聲驚呼。

那男子正要開口勸，卻忽然覺得自己手腕一疼，下意識松開了宋亦清的胳膊。

男子頓時齜牙咧，抬頭一看，對上了一雙英氣人的眸子。

這眸甚冷，若是膽小的人看了，只怕要打哆嗦。

男子面有怒意，低吼道：“你是誰？”

“遠山！？”宋亦清定睛一看，頓時驚喜出聲。

莫遠山冷盯男子一眼，道：“若再敢手腳，別怪我不客氣。”

那男子著自己的手腕，眉頭皺著。

他上下打量了莫遠山一眼，莫遠山雖然量高大，卻算不得十分魁梧，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麼大力氣！

宋亦清面尷尬，道：“這位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銀子，是真的不必了。”

男子見宋亦清語氣認真，便也放緩了語氣，道：“那好吧……既然姑娘堅持不收，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姑娘和神醫的恩，我是要記下的。”

男子看著宋亦清，面上更加鄭重，道：“也請姑娘記著我，我穆歷，就住在玉谷城的西賢村，如果你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宋亦清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送走那男子之后，莫遠山看了宋亦清一眼，兩人一時無話，探子胡舉看了看兩人，頓時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莫大人……這位姑娘是？”

莫遠山這才想起了胡舉，他連忙開口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宋姑娘。”

“宋姑娘好！”胡舉倒是十分甜。

宋亦清沖他笑了笑，然后看向莫遠山，問：“遠山，你怎麼來玉谷城了？”

莫遠山看著，低聲道：“應該我問你才是……”

“之前冥從京城帶回來一種毒，會使人失明，連白神醫都沒有見過，我們聽聞這毒是從北疆起源的，所以過來看看。”

莫遠山沉片刻，道：“我也是為了此事來的，白神醫在哪里？”

“就在樓上，我帶你去見他。”

宋亦清帶著莫遠山上了二樓，莫遠山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住在同一層，只不過一東一西，出門的時間又不一樣，所以這兩日并沒有見。

宋亦清走到一個廂房門口，輕輕推門進去，一藥香，就撲面而來。

“白神醫，您看看誰來了？”宋亦清笑容滿面地踏房門。

白神醫正在潛心研究那失明之毒，聽到聲音，他悠悠轉頭，看清了莫遠山之后，出笑容。

“果真是有緣人，走到哪里都能遇上。”

莫遠山面有些不自然，道：“不過是湊巧，見到一名男子糾纏阿清，我才發現是……”

白神醫笑了下，道：“阿清還有人糾纏麼？也好，不然只怕難嫁出去。”

宋亦清面一紅，嗔道：“白神醫！”

白神醫一向毒舌慣了，也拿他沒什麼辦法，便只能氣得干瞪眼。

莫遠山輕咳了下，將話題扯開，告知了他們自己的來意。

白神醫聽過之后，面肅然了幾分，道：“這毒非同小可，應該是用一種北疆的毒草制的，這毒無無味，而且不會立即毒發，就算服下去，也不會有什麼覺。”

莫遠山面凝重，道：“這麼說來，是一種慢毒藥？”

白神醫認真點了點頭，道：“而且……到毒發之前，都查不出是否中了毒，因為沒有任何癥狀。”

莫遠山一怔：“這麼說來……病人很可能不止現在這麼多？”

他之前收到的消息稱，玉谷城的病人大約有幾十位，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尋常百姓。

白神醫看了他一眼，道：“不錯。”

莫遠山頓時心頭一沉，這事果然比他想象得更加嚴重。

莫遠山思量片刻，道：“我想，尹忠玉說不定是查到了些什麼，所以才遇害失蹤了，若是能找到他，應該能解開大部分謎題。”

宋亦清也道：“我們也會繼續找解毒的辦法，若是這毒蔓延開來，只怕會引起恐慌。”

莫遠山無聲頷首。

玉谷城是北疆最重要的一道防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里不容有失。

白神醫沉思了一會兒，道：“我和阿清過來才兩日，還沒有找到那些病人，你可知道他們在哪里？”

“他們大多住在玉谷城周邊，其中，西賢村的最多。”莫遠山低聲答道。

“西賢村？”宋亦清頓覺有點耳，問道：“是不是方才那個穆歷的村子？”

莫遠山靜靜看了一眼，不冷不熱道：“他家沒有病人。”

宋亦清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怎麼好像有點兒不高興？

白神醫想了想，看向莫遠山，道：“這樣吧，你帶阿清去一趟西賢村，讓將所有病人的樣都取來，再找一找他們有什麼共同點。”

莫遠山默默看了宋亦清一眼，宋亦清沒說話，垂眸盯著白神醫手中的草藥。

莫遠山遲疑了片刻，低聲：“好。”

-

西賢村路途遙遠，莫遠山便讓胡舉備了一輛馬車。

翌日一早，宋亦清帶好藥箱，便跟著莫遠山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向城郊行駛，兩人坐在馬車路，一路無話。

宋亦清無聲抬手，起窗簾。

一路還能看到零星的白雪，十分唯。

北疆天寒，就算到了三月，大雪仍然是一場接著一場下，上一場的還未完全消融，下一場雪便又來了。

車窗外寒氣人，冷風吹得人臉上生疼，宋亦清緩緩放下簾子。

“難怪你以前總說，北疆常年白雪皚皚，我還不信……如今一見，果然。”宋亦清說著，對著自己冰冷的手指，呵了一口氣，輕輕了。

莫遠山默默看了一眼，宋亦清鼻尖微紅，臉上也有些泛紅，他的目落到上，皺了皺眉。

“你怎麼穿得這麼？”

宋亦清笑了下，道：“我想著已經三月了，便多帶了些春衫和夾襖，最后的都沒帶了……這不是才來嘛，等明日有空了，去買一些。”

莫遠山眸微頓，手，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

宋亦清連忙搖頭，道：“我不冷……不冷的！”

莫遠山不容拒絕地塞到手中，低聲道：“你若是得了風寒，便沒有人去給病人們取樣了。”

宋亦清微愣，抿了抿，終于聽話地將披風系在了自己上。

這披風的帶子十分，應該是他用了很久的件。

服上的氣息，悉又陌生，宋亦清一時有些失神。

莫遠山沒有察覺到他的小心思，提醒道：“西賢村地偏僻，等會兒我們要下車走過去。”

村子里山路狹窄，馬車難行，最窄的地方，只能容兩至三人通過。

宋亦清點了點頭，擁著他的披風，靜靜靠在車壁上，渾慢慢暖了起來。

馬車中有些局促。

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坐著，沒多久，便到了西賢村村口。

“大人，前面過不去了。”胡舉坐在外面駕車，他本還想試一試駕車村，但道路太窄，地上又有些積雪，便只能作罷。

莫遠山低聲道：“我們要下車了。”

宋亦清點了點頭，急忙拎起自己的藥箱，而莫遠山順勢接了過來，率先下了車。

宋亦清微愣一下，沒說什麼，便跟著他跳下馬車。

西賢村確實十分偏遠，村民們都住在山里，而山間有一片極其廣闊的稻田，只不過部分被雪蓋住了，看起來不太明顯。

兩人踩著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此時沒有下雪，只是有些干冷，莫遠山在前面帶路，宋亦清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

莫遠山緩緩開口：“西賢村雖然不大，但是這里產出的糧食非常有名，會運送到各地，曾經還供應過皇室。”

宋亦清幾步追上來，笑道：“當真？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有機會在夏天來就好了，也許還能看看那些稻田。”

以前在將軍府時，一直錦玉食，仆從環繞。

那時候，從來沒有關心過食從哪里來。

待離開將軍府之后，一蔬一飯都要自己解決，才能真切地到百姓們的日子。

莫遠山回頭，看了一眼，道：“這些年，你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靈石島嗎？”

宋亦清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我也有想做的事，有時候會去外面轉轉。”

宋亦清雖然不會功夫，但早年學會易容，所以偶爾會扮男人的樣子，出去闖。

最近一年多，便潛伏到了梁王邊，了梁王最信任的幕僚，最終，親手將梁王送上了絕路。

但這件事，自然不會告訴莫遠山。

他們如今的關系，不過就是許久不見的朋友。

沒有必要讓他為了自己，付出不必要的擔心。

兩人并肩而行，莫遠山垂眸，看了一眼，道：“你去過哪些地方？”

宋亦清想了想，答道：“最南端到了江州，最西邊到了渝城，東邊嘛……則是蘇城，如今，是我第一次來北疆。”

宋亦清說著話，呼吸之間還冒出了白氣，十分有趣。

莫遠山默默收回目。

年時期，便說過，若有機會，想出去走一走，那時候，他只當是孩子心，說說便忘了。

沒想到，居然真的做到了。

“最喜歡哪里？”莫遠山聲音有些低。

宋亦清笑了下，道：“我以前總覺得京城是最好的，因為京城最繁華，最漂亮……但后來才知道，京城能如此安逸，是因為有人在苦寒無比的邊疆，為我們日夜守護。天地寬廣，我也談不上最喜歡哪里。每一，都有它的好，都有它的意義。”

莫遠山有些訝異地看著宋亦清。

烏發如云，不施黛，用一紅繩高高束起，簡單又清爽。

一雙目清澈見底，整個人帶著颯爽的笑意。

當年那個滴滴、只會跟在后笑鬧耍賴的小姑娘，真的長大了。

如一朵已經盛放的花，從到外，都散發著驚人的麗，令人移不開眼睛。

宋亦清知到莫遠山的目，笑著向他看來，莫遠山急忙收回目，道：“快到了。”

宋亦清看了他一眼，乖巧地“哦”了一聲。

他們來到的第一家，姓沈。

沈家中毒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年——小沈。

他是沈家的獨子，自從失明之后，一家人都急得團團轉。

他們原本便算不得富有，為了給孩子治病，幾乎掏空了家底，小沈的爹至今還在外面做工還債。

沈夫人認識莫遠山，見到他和宋亦清來了，便急忙熱地將他們迎進了屋。

莫遠山說明來意之后，沈夫人便主拉著宋亦清的手，道：“宋姑娘，您和神醫，可千萬要救救我的孩子！他還這麼小，若是眼睛看不見了，日后可怎麼辦啊！”

沈夫人說著，鼻子一酸，眼淚又要落下來。

宋亦清見這般難過，心里也不是滋味，道：“沈夫人別急，我們一定會盡力而為的。”

宋亦清見小沈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便走過去，俯下看他，問：“小沈，你怎麼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沈搖了搖頭，道：“沒什麼不舒服……就是，很久沒有出去玩了。”

沈夫人一聽，頓時來了氣，道：“還說出去玩！以前都好好的，自從你逃學之后，眼睛便壞了，你老實說，到底干什麼去了？”

小沈被母親一訓斥，面也難看了幾分，他不安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小聲反駁：“我、我逃學是不對……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壞了……”

宋亦清一聽，頓時覺得有些奇怪，問道：“你逃學，和失明有什麼關系？”

沈夫人悠悠嘆了口氣，道：“宋姑娘，你們有所不知……我和他爹都沒念過什麼書，便指著他能上學堂，于是我們夫妻倆起早貪黑，努力供他……誰知這孩子，竟這般貪玩。去年秋天，有半個月的時間，他每日下午都從書塾跑出來，找村里的孩子玩……待我們知道后，便狠狠將他罵了一頓，從此之后，他倒是沒有去玩過了，但沒幾日……眼睛便失明了。”

沈夫人說著，滿面愁容。

宋亦清和莫遠山對視一眼，誰都能看得出，沈夫人是很擔憂小沈的病。

莫遠山忽然想起遠在京城的阿牟。

他似乎聽說過，阿牟的父母在北疆之時，便忙著做生意，阿牟便經常一個人在家玩，后來也是不知不覺便失明了。

莫遠山思索片刻，問道：“小沈，你那段時候，都去了哪些地方玩？”

小沈的眼睛里滿是茫然，沒有焦點，他怯怯道：“也沒有去哪里……我們村子附近有一片稻田，那周邊還種了許多玉米……去年那段時間，正好是玉米的時候……”

宋亦清看著小沈，忽然道：“所以，你們便去摘了地里的玉米吃？”

小沈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沈夫人一聽，便更生氣了，道：“你這孩子！那可是大家伙兒一起種的！那玉米的品種‘黃金甜玉米’，是專門供給給京中達貴人的，貴得很！你們怎能去吃！？”

小沈一聽，立即不說話了。

莫遠山垂眸看他，這些話他之前都沒有說過，應該就是害怕沈夫人的責備。

莫遠山低聲道：“沈夫人，您別急著訓斥他，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便是找到眼疾的因。”

沈夫人一聽，這才慢慢冷靜下來。

兩人又問了些別的，便從沈家離開了。

莫遠山帶著宋亦清，又走了幾戶人家，宋亦清一一為病人們采了樣。

兩人離開最后一戶人家時，不知不覺中，天已經黑了。

宋亦清小心翼翼地將所有的樣都收到了藥箱里，然后給了莫遠山。

宋亦清低聲道：“遠山，你有沒有發現，今日的病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征？”

莫遠山沉片刻，道：“你指的是……田地？”

宋亦清與他對視一眼，點頭。

“今日這些病人，要麼是長期在田里勞作，要麼就是經常去田里玩耍，而且他們發病的時間，都是去年秋天到冬天，那片田野里，肯定藏著什麼。”

莫遠山凝視，宋亦清正歪著頭苦思冥想，模樣十分認真。

莫遠山淡笑一下，道：“既然懷疑田野有問題，我們不如現在就去看看罷。”

說罷，他便拎著藥箱，帶著宋亦清走向了村子周邊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