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匠娘子的水鄉生活》24.第 24 章

路旁高大的柳樹后,茂的草叢中,青竹和阿媛已坐了下來。此僻靜,只要不高聲喧嘩,倒不會引起過路人的注意。而且,道路另一邊的斷崖下,一群白鷺早已捕食完畢,正用長喙悠閑地梳理著羽。殘落盡,這時候,實不會有什麼過路人了。

青竹這會兒正靠在大柳樹上,一手扶著脹痛的額,聽阿媛又又痛地講完了吳有德如何利用訛詐宋明禮的事。

「阿媛,對不起。我剛才酒勁上來,嚇到你了……也誤會你了。」青竹實不知那梅子酒的後勁這麼大,剛回來的時候未覺得哪裏不舒服,後來竟有些頭疼裂的覺,比起焦三柱家釀的米酒,威力似乎還大些。他這下,只能誠心向阿媛悔過了。

「這也不怪你……是我之前沒跟你講清楚這些錢的來歷,還騙你說是我娘留下的嫁妝。」阿媛看著又恢復溫和斯文樣的青竹,對比他剛才霸道又孟浪的樣子,覺得自己舌頭有些打結。

「宋明禮既然是被訛,那這些錢還回去是應該的。回頭拿了那張婚約書,我們一同去找他吧。」青竹這回是真的有些後悔,當初他知道阿媛與宋明禮的事卻沒有橫|□□來,並不是因為他不敢不想,而是他很尊重阿媛的選擇,也明白當時阿媛對他是兄長之敬,鄰里之。如今得知這是一場騙局,他覺得自己也有點被算計了,否則他與阿媛何必好事多磨。

阿媛奇道:「不是被你燒了嗎?」

青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剛才氣頭上隨口說的……我那日替你清理東西的時候,發現那箱子被摔壞了些,我擔心裏面東西也壞了,才打開看的。後來,就和那些裝錢的箱子一起搬到我家了。你今日對我冷淡得,又提到這東西,我酒蟲作怪,以為這幾日沒見面,又害你擔心,你一生氣便更改了心意……」

「我不是那種人!」阿媛咬了咬牙。

青竹趕忙拉了的手,握起來,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以後莫要不告而別……」阿媛想到自己已沒有任何其他可依傍的人在邊了,這一句話說出來,格外凄涼。

青竹的手心,鄭重道:「以後絕不會這樣了。」

「那你這幾日到底是做什麼去了?」阿媛這才問出一直下的疑

青竹這時酒已醒了大半,便娓娓道來——

「那日本是收好了做糕的家什準備給你送過去的,卻到從鎮上回來的焦三柱給我報信,我一直找的那個人,他今日在鎮上。我怕去晚了,這人又走了,便托焦三柱給你送東西,我自己趕到鎮上去了,卻不想竟耽誤了這麼些時日。」

說到焦三柱,阿媛了一句,「你讓焦三柱過來,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們……我還在守孝,你可得叮囑他不要說出去。」

青竹蹙了蹙眉,「我沒刻意跟他說過……不過他知道了也沒什麼,就算村裏人知道了又怎樣?守孝只是不談婚嫁,要是別的什麼都不能談,那不生生把人憋死了?」

阿媛知道拗不過他,不再爭辯。心道,以前都被他外表騙了,悉以後才曉得他心裏是十分霸道的。不過,這個樣子似乎也並不讓人討厭。

青竹見阿媛踟躕不語,忙道:「你呀,想那些無關要的。我跟你講有意思的事,你半點也不好奇。」

他故意做出失落的樣子,阿媛立馬滿足了他,「那你去找的那個人是誰呀?」

青竹嘿嘿一笑,來了興緻,道:「是個奇人!他是個在枕水鎮擺地攤賣字畫的老伯,呃……也不是賣,他還擺一個棋攤,若是他跟來人下輸了棋,來人就可以從他的畫里任選一幅。」

阿媛這次有些好奇,「那如果是來人輸了呢?」

青竹嘿嘿一攤手,「那要買字畫就要花大價錢。我見過有人花五兩銀子買一幅呢。當然,這老伯不會強買強賣,若是來人輸了棋,又不想買畫,個朋友是可以的,找他下棋的人很多,誠心買畫的倒。但若要買畫,就必得先和他下棋,是出錢,他可不賣。」

阿媛若有所思,「這老伯倒有點以棋會友的意思,可是一旦自己贏了,又賣人家幾兩銀子一幅畫,是不是太貴了些?呃……該不會是打著下棋的幌子來訛錢的吧?就算一個月只賣出一兩幅畫,這收益也可觀了,總不,他是什麼名家?鎮上普通字畫攤,不是至多幾百個錢就買一幅大張的畫了嗎?」

青竹抿想了想,「那倒不像,這人五十多歲的年紀,雖然著樸素,看著卻有讀書人的儒雅之氣,但又並沒有酸腐的味道。我想,他年輕時候應該是有些功名的,只是沒有仕吧,否則他該是沒有閒逸緻來擺攤。」

阿媛點點頭,思忖了一瞬,「那這老伯是個有點自負的人吧。他覺得自己的畫是值得起貴價的,自己的棋技也與畫技不差分毫,贏得過他的棋技,便也配得上他的畫作。贏不過他的棋技,便要出配得上畫作的錢。」

青竹很是認同,「對!不過他的棋藝我不懂,畫倒真是十分好的,他倒有資本自負。大抵他也不是個貧苦的人,每月雖有人大價錢買他的畫,但他不會一直贏棋,送出去的畫作也不的。輸棋的人大多是了朋友,又有幾人捨得買畫。可惜我不會下棋啊!」

青竹嘆,阿媛有了些猜測,「你想求他的畫,是為了做傘用嗎?」

「自然是。」青竹看向阿媛,認真道:「你知道嗎?他在我傘上畫過一幅山水圖,我刷上桐油,烤了出來,到鎮上寄賣時,竟賣了將近兩錢銀子。掌柜的說,有多,收多呢。可惜我自己畫不出來,就是對照臨摹也差了好幾條街的樣子。」

如今的傘匠,手上都有些一冊冊的小圖譜,大約是前人手中傳下的的東西,自己再增補一番,又可傳於弟子。需要花花樣時,就照著圖譜繪製,基本都是常用的吉祥題材,比如花開富貴,錦鯉戲蓮,瑞竹鳴蟬,喜上眉梢……

其實,大多數普通傘匠手上的圖譜都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蒙塵。因為,時下平民買的傘,並不是價格稍高的花傘,而是婚喪嫁娶常用,平時亦可以用的紅傘,白傘,還有雖不怎麼好看,但卻十分耐髒的枯荷傘。

青竹不同,他是個很喜歡做花傘的傘匠,在圖樣上也經常推陳出新,手中的圖冊除了本益留下的三本,自己也慢慢索著繪製了一本小的。

他知道,這世道總是窮苦人與窮苦人做生意,富人與富人做生意。而他,想要做富人的生意。

阿媛聽他說,這樣的傘竟能賣到兩錢銀子,頓時瞪大了眼。

「我記得上次在雙子橋,你的白油紙傘買三十文一把,賣給村裏人的小花傘是五六十文一把。怎麼圖樣變了,就能賣到兩錢銀子?」

青竹笑著看向,很樂意為,「沈徵,你知道吧?」

「你說的是……前朝江南大才子?」阿媛很是疑,大才子跟小小一把油紙傘能有什麼關係?

青竹呵呵一笑,大有「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意思。

「沈徵是大才子,也是大畫家,他的朋友唐潯也是一位大才子。戰時,唐潯一家遷往雲州,沈徵在素麵油紙傘上作了一幅《松壑飛泉圖》贈與唐潯。他說雲州乾旱,送傘讓唐潯莫忘故鄉山水煙雨,只要不忘,戰後便可歸來。唐潯一家果然在戰後安然無事,又遷回江南。傘上作山水畫一時興起,許多傘畫師都爭相繪製。只是到得今日,汐州一帶有能耐的傘畫師不多了,但大抵那些有錢人是喜歡這種東西的,所以我想試試。」

阿媛抿一笑,「你這種傳為佳話的故事,怎麼像戲文里杜撰的?不過我相信這種山水畫傘能賣錢,你大可努力試試,慢慢地說不定能臨摹得好了。」

青竹曲起食指,在阿媛額頭上輕敲了一下,「你怎麼不給面子,我好心給你講個故事,你就算心裏不信,起碼說出來得是信的呀!」

阿媛嚶嚶一笑,忽而想到什麼,又道:「你不是說老伯賣畫得先下棋的嗎?你難道請人幫你贏了棋,不然他為何幫你在傘上作畫?」

青竹道:「請人?我可請不起。能跟他下棋的,大抵也是有些學問的人吧,人家如何聽我一個傘匠差遣?再說,人家好不容易贏了要賣幾兩銀子的畫,如何肯讓給我?除非我能出大價錢跟他買,但這實不合算。我用的,是激將法!我跟老伯說,『你在宣紙上作畫固然厲害,但這傘面不是平的,只有專門的傘畫師才能畫好,老伯你呀,恐怕不行』,這老伯真如你說的自負,聽不得我說他不如傘畫師,當場就給我畫上了!」

「我在他畫攤上轉悠不是一兩天了,當時得了畫,想的就是快些臨摹出來。卻實在是高估了自己,這種畫,與圖譜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樣式不是一個水準。」青竹悟出一個道理,「難怪這山水畫傘有價無市,如果一個傘畫師有這等能耐,那他何必要做一個傘畫師?做一個純粹的畫師,豈不更加面一些?」

「那你前幾日去找這個老伯又是做什麼?又勸他幫你傘上作畫嗎?」阿媛側頭問道。

「不是,這次不用畫到傘上。自從上次使了法子讓他給我繪了一幅,我已有近兩個月不曾見到他了。我想,春日多雨,他擺攤那都是天的,所以他不能時常出來了。昨日焦三柱從鎮上趕集回來,告訴我那個老伯出來擺攤了。我看時間還夠去鎮上,便決定儘快去找他。心想無論如何,要讓他幫我畫幾幅畫,這兩個月我已想到一個好辦法,不用臨摹也能做出傘來。」

阿媛見他回來雖疲憊,但大卻是喜滋滋的樣子,揚起角道:「那人家老伯願意幫你了?」

青竹一攤手,一抬眼,「並沒有。」

「一個不缺錢又自負的老頭,不是那麼容易說的。」

「那……你找到別的傘畫師肯幫你了?」阿媛覺得青竹的神並不像一無所獲的。

青竹眨眨眼,帶著一副賣關子的表又攤了攤手。

「哎呀!你快說啦!」阿媛著小拳頭輕錘了一下他的肩頭。

青竹咯咯笑著,覺得那拳似在給他撓。他雙手抱住後腦勺,悠然地往樹上一靠,終於揭似的道:「他自知上回了我的激將法,這次料到我讓他畫畫是為了賺錢逐利,自然板起老臉,如何不肯幫我。不過老伯不肯幫我,一個小出來,卻是幫了我大忙!」

阿媛奇道:「小?」

「不錯!我與老伯談了許久,他仍是不同意。我灰了心,心想你不幫就不幫,我去找個普通的畫師也能畫,比你雖是差了,卻也不至於差到天南海北。再不濟,直接套印些名畫,不過多花些錢罷了。

我勸不那老頭,可那會兒天快黑了,我不想夜裏劃船回來,就往旁邊一個茶棧走,想吃點東西,歇一覺。這會兒那小就出現了,我想他早就盯著我和那老伯了,我年輕力壯不好下手,小見我走了,便向老伯下手。老伯每次收攤,肩上都挎一個褡褳,大概有些顯眼吧。」

阿媛起了興緻,急急問道:「那被著了?」

青竹一笑,「小朝我迎面走的,我當時也不知他是小,只覺得他神有些慌張,不由多看了幾眼,他大抵不是個慣手,我剛走遠一點,便聽到老伯大聲呼起來。我一回頭,便看到那小往前面跑了,自然就追了上去。」

阿媛眼裏有些訝異,嘻嘻笑了起來,「看不出來,你還能抓小呢?那結果就是你抓了小,老伯因為激轉而願意幫你了?」

青竹一臉自豪,「那小長得還清雋的,可惜蔫的一個,哪裏跑得過我,我沒追出一條街,就把他擒住了,那臨河,他慌張得差點掉水裏,還是我拉了他一把呢。

褡褳還回去,老伯打開看東西有沒有掉,那小見裏面並不是錢財,而是些印章之類的東西,雖看著也是沉沉的,但並不值錢,當場就傻眼後悔了。

那小一個勁兒地認錯,說自己本就是奴籍,若是報被抓,刑要比常人重,希我們不要報。又說自己是被人設賭局騙了高利貸,才想到竊的。他跪下給老伯和我磕頭,我有些不忍,看老伯的意思,寶貝印章沒丟,也不打算追究,我們便把他放了。

我本沒想藉此事再請老伯幫忙,但他自己倒對我轉了態度,說是應了我的要求了,一分錢也不要!」

阿媛聽到此,也替青竹高興起來,心想著這就是好人有好報了。

「那……你老伯怎麼幫你的?你說不用畫到傘上了?」

青竹手輕輕的臉頰,笑道:「你這麼聰明,你猜猜!」

「你剛才說……再不濟,直接套印些名畫,不過多花些錢罷了。」阿媛也青竹的臉頰,「你讓老伯給你畫稿,你拿去刊印的地方做木版水印,直接印到皮紙上,拿這皮紙做傘面,以後就可以做許多許多山水畫傘了!」

青竹讚許地點點頭,「這筆賬,我早就算好了,我讓老伯給我比照著傘面畫了幾組圖,有山水,有松林,有船隻,有茅屋,待印了出來,這些圖案可以挑選著組合,這就不會每把傘都是相同的圖樣。而且因是比照著傘面做的,大小都合適,不用重新刻版印。水墨畫只黑白兩,唯有深淺不同,即使套印,也不出三套,花不了多錢。若是用一幅名畫,又要印,又要套印,還只有同樣的圖案,實在不劃算的。」

阿媛看著他認真講述的樣子,覺得好生欣,他雖只是個世人都不怎麼看好的匠人,但這上進心卻是許多人沒有的。

阿媛這會兒也靠到了柳樹上,離青竹很近很近。那子淡淡的酒味又往鼻子裏鑽來,復又微微噘了櫻,嗔道:「你這幾日就是在鎮上做水印的事兒?做完了就該早些回來休息,幹嘛還要喝酒?」

青竹知道關心自己,手輕輕將的頭枕到自己肩頭,溫聲細語悠悠傳來:「我很喝酒的,你應該知道,這次是老伯請我喝的。他說讓我印好了圖,一定要拿來給他看看,若是印的不好,還不許我用,說是怕污了他的名聲。這倔老頭,到底是讀書人謹慎持子!今日那刊印齋里剛出了圖樣,我就拿去給他看了。他滿意得很,還搬出家裏釀的梅子酒請我共飲,我嘗著那酒比米酒還甜,就多喝了幾杯,沒想到剛才這後勁上來了。」

阿媛點點頭,心裏只覺得這會兒靠在他肩頭無比踏實。他剛才講的一番話,多像一個丈夫在外面有了門路,回家忍不住和妻子絮叨。

「這裏還有一幅小圖,我臨走時,他特意贈我的。」青竹從懷裏取出宣紙展開,一幅《竹林琴圖》徐徐落眼簾。

阿媛也不怎麼懂畫,只覺得這畫筆細膩,意境深遠,比之梅詩社中懸掛的那些名家作品應是不差太多。

「真是高手在民間啦,這位老伯的畫印到傘上,一定很,倒不枉你追尋他這麼久。」

青竹點點頭,手指向畫作上的紅印,「這是老頭兒用自己刻的印章蓋的,這印一蓋,更有名家的樣子了。」

阿媛循著看去,辨認了一下古怪的字,喃喃道:「秦盟之印。」

「大概是他的字型大小一類吧。」青竹道:「老伯姓曹。」

「曹秦盟。」阿媛默念。

「曹老伯說他在我們南安村這片山間居住過一陣呢,說很懷念這片山上的竹林和白鷺。」青竹道。

「那曹老伯與你倒是有緣呢,你這批傘要是賺了錢,可該好好謝人家。」阿媛將圖紙細緻地卷了起來,遞給青竹,「他剛開始不願幫你,說明他是個恪守原則的人,後來你幫他抓住小,找回失,他又肯幫你了,說明他這人也並非古板到不講面的。」

青竹點頭贊同,將畫小心地收到懷裏。

與誤會都講述解釋得清楚了,兩人便從樹下起,走到村路上。

已是暗了不,兩人並肩走到一起,在朦朧的月中拉出修長的暗影。

想到石寡婦先前的話,青竹恨自己差點忘記問了。

「阿媛,石嬸子說,你那日險些被嚇到了?」

阿媛知道他是說那天早上的事,「也沒有。就是遇到個傻子。」

「改日我給你找只聽話的狗來,你出門就牽著。」

阿媛腦中浮現出自己弱小的軀,旁邊伴著一隻吐著舌頭的兇猛大犬,不想笑出聲來。

「不用不用。哪有巧天天遇上傻子的?」

青竹突然停了腳步,側認真道:「事啊總有巧的時候。」

抬頭看看天青竹又溫聲道:「我看你也別送我了,我一個大男人哪兒需要送了,還是我送你回去吧,省得你一個人又遇到什麼事兒。」

「啊?」阿媛扶著額頭,有些愣住。已送出這麼遠,又反被他送回去?青竹卻已輕輕推了肩頭一下,讓笑盈盈地跟著自己往回走了。

這種走來又走回的事,大抵常人會覺得麻煩或無趣,似在做無用功,但像阿媛和青竹這樣,便只會如游魚一般往返的樂趣了。

……

……

幾日後,是個不錯的晴天。

午後明地灑落在瑜楓書院一極寬闊的天井,將當中石桌上兩個正在對弈的人影拉得修長。

執黑子的是位面容疏朗,神從容的青年書生,此刻他手搖摺扇,正笑意滿滿地瞧著對面執白子的人。

而執白子的,同樣是位青年書生,通儒雅之氣,面容甚是俊,只是眉間的蹙起,顯出幾分焦灼,暗淡的眼神里更似有拂不開的郁

「劉兄,這局我敗了。」執白子的書生終於苦笑一下,將指間夾著的棋子一松,棋子落棋盒之中。

劉靖升一籠摺扇,哈哈笑道:「我說明禮,我今日好不容易贏你一次,你倒是讓我贏得痛痛快快又如何?你這模樣,真像是我著你輸給我的。不行不行,再來一盤!」說著,他便迅速地拾揀起桌上的棋子,好似迫不及待要再下一局。

宋明禮也跟著慢慢拾揀起來,一顆一顆投棋盒中,人卻有些心不在焉,「劉兄,改日再陪你下吧。」

劉靖升卻是不依不饒的模樣,打趣道:「這是輸給我不高興了?哎,趕的,大不了這次我讓著你。」

宋明禮擺擺手,淡淡道:「棋局輸贏,我何曾記掛於心?只是今日...今日確實有些犯困,大概是春日雨漸多所致,還是改日再陪劉兄吧。」

劉靖升瞧著頭頂上暖洋洋的,忍不住噘了噘,「我說明禮,這都多天了,你還對那事兒耿耿於懷?倒是那日我不該為你強出頭了。」

宋明禮怕他真惱了,趕忙道:「你那是為我,我豈能不知?」悠悠嘆了口氣,他又道:「是我自己不能決斷罷了。這樣的人,自然是早該斷了往來。我之前未曾那麼做,終究是太過優了些。」

劉靖升心道,明禮之所以優,除了他心善念舊,無非還因他太過看中份,怕將來有了功名,卻背上負心寡恩的名聲,這才使得他一直寧願忍被欺。更兼之,明禮出並不算好,走到今日皆靠自己百般努力,期間遭人白眼的事恐怕不可謂不多,因而他已慣於凡事自己過去,心中並不願將此事講出,尋求幫助。

劉靖升知道宋明禮臉皮薄,是以雖知他心中所慮所思,卻並不點破。

「明禮,你放心吧。此事山長和諸位名鄉紳都知道你的難,也並未讓人宣揚。錢財方面,更用不著憂慮,雖是他們出面替你還錢,但你已將錢財又還給他們,並不相欠什麼。說白了,等你有了功名,他們便覺得莫若現在多借你一些才好。」劉靖升聳聳肩膀道。

宋明禮向來斂,雖知道劉靖升說得在理,卻覺得這樣直白的話說出口並不太好,只道:「說到那十兩,還真是多虧你了,以我的那點補給,都不知何時能還上你呢。」

劉靖升笑得渾不在意,「好啦好啦,等你高中之時,再加倍還我就好。要不是當時他們出面要替你湊錢,區區十兩我一個人便幫你還了。我未出頭,不過就是不想阻礙他們搶著要你欠上人罷了。」

宋明禮卻只得苦笑,對劉爺自然是區區十兩,可對大部分人來說,這並不是個小數目。當然,

宋明禮知道劉靖升並不是為炫耀,只是不想讓他有太大負而已。

兩人慢慢收好棋子,正待離去,卻見迴廊一個略微佝僂的人影笑著走來,正是書院的守門人王伯。

王伯走到石桌前,對著二人十分恭敬地道:「宋秀才,您家那位遠房妹子今日又來找你了,讓我代為通傳呢。」

宋明禮悚然一驚,手上拖著的棋盒險些掉到地上,不覺間,額頭竟有冷汗浸出。本來稍稍平復下的心又如水般起伏開來。

王伯本來為今日又得了幾個緻的糕點而欣喜,決定為那姑娘好好把話帶到,見到宋明禮這等好似惡鬼上門的神,不覺有些心慌。

一瞬間,王伯想到有個多次來找宋明禮的鄉野村夫,自稱是宋明禮的救命恩人,他放他進來過好幾次,也沒出什麼事兒,沒想到上次這人竟在書院裏鬧出不小靜。雖然山長把這事兒下了,王伯並不知道,但心中自是決斷了若是再有這等人來找,必不可輕易放。只是,難道這個小姑娘也會有什麼問題?

劉靖升很快看出王伯的異,也不願他多猜疑,甚至去散佈他的猜疑,從袖袋裏取了幾個錢賞他。

王伯收下賞錢,心中安然不,若是他做錯了事,自然是不會有什麼賞錢的,可見他該是沒有做錯什麼。只是宋秀才也沒說見還是不見,他收了小姑娘的東西,好歹要回話的。

劉靖升見宋明禮捧著棋盒,踟躕不語,心想,好不容易送走了爹,又兒來糾纏,自然是不見的好,正想替他打發了王伯,卻聽到宋明禮突然開了口。

「有勞王伯傳話了,告訴……我妹子,還是在碼頭等吧。」

王伯有了準信,臉上頓時多了些笑意,轉佝著腰快步往外走了。

待王伯的影消失,劉靖升立馬氣煞了臉,「明禮,剛才說了自己優,如今才一會兒的功夫,你又犯了!一個無知的鄉野村姑,你見做什麼?上次爹收錢,可是簽了字據以後兩不相欠的,不過是再來糾纏罷了,你又何苦心?」

宋明禮將棋盒慢慢放到石桌上,閉眼深吸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是要來。」這些日子他鬱郁不歡,心中總覺得還有些事未曾了結,到了這個檔上,他突然知道一直堵在心裏的是什麼事兒了。

阿媛聽了王伯來回話,自然是反就往碼頭走了。仍舊是挎著那個大籃子,上面搭著那塊洗得潔凈卻有些發白的藍印花布。不同的是,這次肩上還背著一個略有些沉的包袱。阿媛過另一隻手護在包袱上,十兩銀子呢,從沒帶過這麼多錢在上。本來是想兌換銀票的,可想著,還是原樣還給他的好。

一早上就到了枕水鎮,想著首要的事兒便是還他錢,落了這塊心頭大石,再去賣糕點。可終究是,晃晃悠悠賣完了糕點,才又走到了這碼頭。並非還有任何不舍,只是覺得相見有些尷尬。本來青竹說要陪過來的,可覺著,這件事還是不他人手才好,否則只怕更加難堪。

仍舊是熙來攘往的地兒,只是垂在岸邊的柳條兒越發蔥鬱,河裏的水徹底褪去了春寒,波著天上碎落下來的金

仍舊是忍不住理了理頭髮,又看看鞋上是否沾上臟污,只是心境已大為不同。不再是為了怕他看到自己的一不妥,只為了自己心裏覺得端端正正。

立足背靠一棵大樹,在看到那人從書院出來的影時,默默吸了口氣,背不自覺,直得更勝後的樹。

阿媛卻很快發現,走過來的是兩個人影,並非一個。看來他心裏都懼怕上,大概以為也是來糾纏鬧事的,所以上自己同門。當然,依他的子,多半還想著避嫌。

阿媛有些悔了,早知道他帶上人,那自己就不該拒了青竹。這是再一次高估了宋明禮的膽量和能耐啊。

阿媛正心頭悠悠嘆氣,宋明禮和劉靖升很快已走到面前。宋明禮眼裏一直著些模糊的憂,細看又覺得不過是淡淡的,什麼都沒有。而劉靖升,毫不在意他臉上的不滿神會不會顯得有些兇惡。

雙方不過隔著三尺的距離,卻像是一方站在此岸,一方站在彼岸。

碼頭下又有一船人到岸,涌的人很快將三個人淹沒。任由陌生的人流在他們的間隙中穿梭,三人一時都沒有言語。

人群散開后,仍舊是沉默。

劉靖升見宋明禮眼神飄忽不定,遲遲不語,而阿媛面上也是淡淡的,看著宋明禮沒有說話。劉靖升心中終於有些不耐,一步到前面,正想開口,突覺袖子被人往後拉了一下。

是宋明禮。

「阿媛姑娘。」宋明禮終於還是將目投到面前,語氣雖淡,卻已聽得出他是鼓足了氣,似要做個了斷一般。

阿媛不等他往下說,取下肩上的包袱往宋明禮手上一塞,「我叔訛詐你的錢,我還你了。」阿媛自覺今日一開口,比平日裏說話聲大了許多。也許因為來往鬧嚷,怕自己說的話別人聽不清。還也許因為心裏一直憋著一怨氣,怨自己睜眼瞎子看不清。

宋明禮和劉靖升聞言均是一驚,可面上的神卻迥然不同。

劉靖升滿臉怒氣,從宋明禮手上拽過包袱,扔回到阿媛手裏,「你這個子,到底是太過難纏!早已簽好字據,錢財兩清的。你如今退還了錢財,莫不是還想將來明禮真的娶你不?」

阿媛不理劉靖升,只直直地看著神複雜的宋明禮,聲音終於忍不住有些,「宋秀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我是會拿一點恩相要挾的人了?!」就算是沒有過怎樣深厚的,但仍舊算是相了一段時間的,不甘的,並不是他對有沒有過意,而是直到剛才相見,仍未覺得他對自己的人品有半分信任。劉靖升越是替他出頭,的心裏就越是憤然。

劉靖升蹙了蹙眉,實不知眼前這個子到底是何意思。決絕的神慢慢和上次雨霧中影相重疊,劉靖升突然覺得自己是否想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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