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獅子》16.香夭

?(貓撲中文)余飛要唱的這一段《香夭》,由兩人的四句念白開場。

第一句,便是長平公主看著宮殿前的連理樹,思及舊日,和對面的駙馬就是在此共誓山盟。那時候是金枝玉葉,錦繡良緣,如今卻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棲遲。

此景,公主便凄凄長嘆一聲:「倚殿森奇樹雙。」

余飛等了半晌,整個場子都靜悄悄的,也不聞白翡麗啟口出聲。奇怪地向白翡麗,只見他也正一臉奇怪地看著

哎呀。余飛頓時反應過來。唱老生唱慣了,習慣的就覺得是自己唱男角,等著白翡麗先唱。

然而,難道要讓白翡麗唱長平公主不

余飛到底是專業的,心念遽之間,已經把角心態轉換了過來。運了氣,微了嗓子,念道:

「倚殿森——奇(ki)——樹雙。」

余飛一字一字,字正腔圓,摒棄了京劇念白中的「湖廣音、中州韻」,換做了標標準準的正統廣府白話。凄婉頓挫,紆徐有這一句,就讓臺下那些癡迷於粵劇的票友和行家們,突然坐正了子,神都肅正起來。

「雙」字語音一落,隨一聲板響,大鑼「咣」的一聲。余飛心中稍有擔心,向白翡麗,但見他雙目平視前方,只手微抬,啟口念道:

「明珠(ju)——萬(man)顆(kuo)映—花(fa)黃(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頻頻點頭。

白翡麗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渾,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較他平時要低沉寬厚一些,顯而易見有著刻意的控制。

余飛一聽他的腔調和節奏便知有底子,是過門的,不由得暗暗驚訝,替他懸著的那顆心也稍定了下來。在那板、鑼聲后,余飛接著念道:

「如此斷腸——花——燭—夜。」

「不須侍——伴———旁。」白翡麗翻手道,「下去——」

他沒有著戲裝,沒有作戲裝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個翻手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氣象。揚琴樂音起,艷艷傷傷溢了上下十方,滿場屏息,是都了戲了。

余飛——這時已經不是余飛了,是那國破家亡的長平公主,伴著樂聲拈指起了手勢,目中含有悲,運子,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滿天蔽月———」

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飽滿開合,如珠玉滾於舌間,曼節長聲,委婉回復,自不肯一往而盡,便是唱那景,也令場中聽眾腹中一悲酸湧起,嵌在口,徘徊不去,發出滿堂喝彩:

「好!」

白翡麗此時目中也是極亮,一雙目盡注了上,隨著作和唱腔移。待余飛唱到「我看,,他帶淚、帶淚暗悲傷」方收了目,做了那戲中駙馬周世顯。

余飛此時已經著他,目中既是,又惶恐不安:畢竟駙馬他有何辜,為何要隨我這個亡國之,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驚聲唱:

「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配,不甘殉伴我臨——泉——壤。」

樂聲宛然一轉,余飛倏然反應過來:之前說好給白翡麗打節拍,唱到這竟然忘了。但這時已是來不及,余飛心驚跳看向白翡麗,擔心這位妝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眾人面前出了丑,終究是不好收場。

然而只見他低頭注視著,眸中深深沉沉,剋制卻又煞是人——

「寸心盼能同合葬……」

這低沉中微帶沙啞的平唱腔一出,滿場又是一道轟然喝彩:「好啊!」

恰似陣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說旁人,連余飛眼中都是驀然一亮。

斷斷沒有料到,他會唱,還唱得這麼好。雖然並不專業,但放票友中,無疑堪稱出

用專業的眼來看,他這是一種相對通俗的、並不規範的唱法,發音里夾雜了許多懶音,可正是因為這種懶洋洋的、隨的腔調,讓他把原本生的廣府白話變得搖曳生姿,溫可親。

茶座周圍不知何時聚集起了一些站著的人,有的是榮華酒家的服務員,有的是廚工,都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

眼波牽連,伴著簫鼓,他接著唱:「鴛鴦、相偎傍,泉臺上再設新房,地府司里再覓那——」聲腔忽然揚起,「平門巷(hang)——」竟有了幾分豁朗意氣。

他是在安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並頭頸,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司之下,我們覓一尋常宅第,相與合歡,快快活活做一對黃泉夫妻。

「唉、惜——」余飛承著他的目,亦被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嘆息一聲,音質細麗,若一線鋼高高拋起,「——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看到這裡,全場茶客都已經雀無聲,臉上如癡如醉。這一晚榮華酒家裡約有半數是外來旅人,來這裡驗粵地風。他們本對粵劇聽不大懂,不過看個熱鬧,這時竟也都被吸引了過去;有些孩子,興到不行,一會兒看看余飛,一會兒看看白翡麗,竟是不知道該著重挑哪個看好。言佩珊已經驕傲得不行,拿著余飛的手機不斷給他們拍照。

余飛習慣了戲工,這一回雖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卻也難免不點綴進些些細小段。雙手若有水袖拂擺,一挽一收,倩下拜:「……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

白翡麗手輕托臂,姿標緻,竟也是戲中程式。余飛宛轉折,仰首而,唱道:「再合巹杯——墓**作新房,待千秋歌——贊注駙馬在靈牌上。」

駙馬願與雙雙赴死,可,長平公主又能為駙馬做什麼呢?這花燭夜,不能偕白首,卻只能翻浪,唯一聊以藉的,便是駙馬能與一同被世人所銘記,那後世千秋歌贊。

白翡麗那目一深一放,余飛只見他約翹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聲腔驟揚,「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徹底開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著,彷彿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滿堂驚喜喝彩。

他側過頭來,搖近一步,目綿,注視余飛:「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余飛心中若有鹿撞。劇本中,這段本有「挑巾介」這麼一個作,而在種種經典舞臺演出中,這一段都是駙馬周世顯手執紅燭,在那柳蔭下挑紅巾,將新婦細細觀,細細賞,悲喜織,花燭夜斷腸。

自然,白翡麗什麼作都沒做。然而濁浪滔滔,歡喜悲憂,千萬意,盡注於那一雙流麗雙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雙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人是。此後自是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殷殷切切,似實非虛,亦真亦幻。

他未執紅燭,他已目執了紅燭。

他未挑紅巾,他已目挑了紅巾。

那目綿綿,如如網。余飛只覺無可逃,無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永——配癡凰,願與夫婿共——拜相杯舉案——」

「合——歡與君醉夢鄉——」

——杯共到夜臺上——」

「相擁抱——」

「相偎傍——」

「雙枝有——樹香——」

最後「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一句二人合唱聲落,全場極短暫的安靜之後,忽然發出雷鳴一般的掌聲和喝彩聲。余飛看到,臺前的母親,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拚命鼓掌。

余飛抿笑,向白翡麗出手,白翡麗也正好手過來,兩人拉著手,向臺下觀眾鞠了一躬,又向樂隊鞠了一躬。掌板師傅向他們點頭致意,比了個大拇指。

底下的觀眾意猶未盡,有人大聲喊道:「再來一段!」眾人紛紛附和起來,言佩珊也在臺下點頭。主持人也拿話筒勸了:「兩位唱的太棒了!盛難卻,再給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飛看向白翡麗。

白翡麗搖頭。

余飛道:「為什麼?」

白翡麗道:「我就會唱這麼一段。」

余飛笑著謝絕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臺後,余飛眼神複雜地盯著白翡麗,道:「手機給我。」

白翡麗眉頭微蹙,手機遞給

余飛道:「微信,Yura的。」

白翡麗倒是坦,開了手機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遞給看。

余飛看見上面四行對話:

小芾蝶:關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媽媽去榮華酒家,會給媽媽唱戲,你可以去鑒定一下。

白翡麗:唱什麼?

小芾蝶:應該是《香夭》,媽媽最喜歡這個。

白翡麗:謝謝。

余飛掂了掂他的手機,斜飛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臨時練了這麼一段?」

的眼神掃過他襯領,領子底下著一條無線耳機。

「對。」

「鑒定結果怎麼樣?」

白翡麗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這一笑就笑得余飛沒了脾氣,把手機扔回給他,氣沖沖地回去了。

那邊,言佩珊正在接各種歆羨的詢問:「剛才那是您的婿嗎?啊唱功好犀利!」「金!您好有福氣!」「您長這麼靚,難怪阿材甘正,樣甘靚……」

言佩珊心好得不行,余飛站在暗,慢慢等邊人了,才走過去,扶出門。

言佩珊誇:「婉儀,媽多年沒聽你唱了,現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飛笑笑。粵劇到底不是本行,也就唱個意思罷了,不過大約在言佩珊心裡,就算唱得烏似的,也好聽,也是值得誇耀的。

對母親的,總是複雜。

言佩珊嘆道:「今晚聽你唱了《香夭》,又見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滿意足了——」忽然發現了個人,奇道:「小白呢?」

這時候已經走到榮華酒家的門外,許多人在打車。余飛正想編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忽的看見霓虹夜下,白翡麗正背靠著一輛車,在們正對面。

見余飛扶著言佩珊過來,白翡麗給拉開了車門。

余飛:「……」

言佩珊不明,覺得自家兒的男朋友開車送們回去,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便和白翡麗打招呼,讓余飛扶過去。

余飛見榮華酒家幾十號茶客都在路邊打車,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擔心言佩珊撐不住,便咬咬牙,扶著言佩珊上了車。車外,站在白翡麗面前,低聲道:「你這像是在包養我,你知道嗎?」

白翡麗眉微蹙,道:「租的車,別多想。」

余飛仔細一看,的確就是一輛普通的賓士,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夠不上那種出門的級別。唯一比較特別的就是車乾淨整潔,還放了一束真花,顯然言佩珊很喜歡。

路上,白翡麗開車,也沒怎麼說話,就問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紀大了,腳不好,沒什麼事兒。」

車開到余飛家住的巷子口,余飛不讓白翡麗進去了。白翡麗下車,對余飛道:「我有話對你說。」

余飛道:「我先送我媽回家。」

白翡麗點頭:「那我在這裡等你。」貓撲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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