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雁行原本以為要等蠻久,沒想到分店開業前后，裴遠山就把縣學第一批資助人員選出來了。

轉念一想，也是,他畢竟是縣學的先生,每天盯著那些學生念書，學識和人品如何，心里多有個數。

裴遠山最初并未明確告知那些秀才到底是誰要資助他們，所以好多人一開始還以為是裴遠山看中了自己的潛力,激不已。

聽說是商人后，有幾個頓時就沮喪起來。

又有不甘心的，問是哪位大人。

被告知不是后,那幾人也跟著興致缺缺起來。

若是鄭義之流的豪商倒也罷了,人脈、財富常人皆難以其項背，那樣的商人已經超一般商賈的范疇，無論用何種形式，能與他們搭上線，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可市井街頭那等尋常商戶如何配？

不過銅臭之流，回頭若傳了出去,被人知道我曾與市井小販勾結,豈不丟臉？

裴遠山雖是被貶至此，到底場沉浮多年,看人準且狠，當即不聲把那幾個人給打發了。

如此心高氣傲,若果然有驚世大才倒罷了，偏本事平平……

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最后選了四人，都是有心向學奈何家境貧寒的。

分了兩天上午下午,挨著在本部一樓的包廂里面試。

裴遠山還特意囑咐師雁行，“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人在我跟前恭順乖覺，可回頭見了你一個小姑娘，未必按捺得住。你只管使出本事來應對即可，不必顧忌我的面。”

師雁行就笑，“那是自然。”

若真有人心存不軌，狗腦子都給他打出來！

頭一天很順利。

兩名秀才都是老實人，老實得近乎木訥，雖被個比自己小一的姑娘資助，面兒上有些抹不開，可形勢比人強，也老老實實道了謝，說會好生讀書。

師雁行喜歡老實人。

這類人可能前途有限，但做事本分，心質樸，也知道恩，一般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刺。

第一天的面試忽然戲劇起來。

上午來的是個王玫的秀才，今年剛滿一十歲，去年中秀才，放眼這小小縣城，堪稱年得意了。

他家中姊妹甚多，爹娘一直生了七個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后面又生了兩個，終究沒能再得男丁。

王玫也算伶俐，小小年紀就聰慧初現，家人和一群姐姐的婆家都幫襯著，倒也他順順當當讀了書，中了秀才。

如今有了功名，家中田產便多落在他名下，不必稅。

一眾家人俱都面上有，十分念，漸漸地，王玫自己也得意起來。

裴遠山選他，皆因他實在有些個天分悟，雖非廩生，卻也是縣學甲班的學生。

且雖能免稅，但普通田地糧產本就不多，家中人口又眾，老人陸續生病，終究捉襟見肘起來。

那王玫按約定來到師家好味，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怎麼選在這里？

他家境一般，但家人寵溺，也曾與他買了大名鼎鼎的鹵、蛋撻來吃，偶然間也聽人慨那師家好味的小掌柜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本事，故而知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猜到資助者是不是就是師雁行，但馬上又被他否定了。

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黃丫頭罷了，豈能有這樣的襟氣魄？

上樓后，一抬頭，就見那包廂門口杵著兩個健壯人，俱都材高大、遒勁，好似門神。

“可是王先生？”

姚芳發問，王玫頓時被唬了一跳，“正是。”

天下怎的會有這樣的人！

簡直，簡直跟個男人似的！

從姚芳和李金梅中間穿過去時，王玫本能張，覺自己邊好像立著兩門柱一般！

跟們一比，王玫簡直像只仔！

門一開，繞過屏風，王玫就看到里面羅漢圈椅里坐著的姑娘。

藕荷綢長，擺繡著金桂，十分氣派。

年紀雖輕，容俏麗，也未刻意板著臉，可即便這麼笑過來的時候，也人不敢輕視。

王玫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

的？

還這樣小！

真是！

來的路上，王玫準備了不止一套說辭，但無論哪一套，攀談對象都是刻板印象中的中年掌柜：

材魁梧，大肚子，再來一點蓬松的胡須……

沒一樣沾邊的！

他曾想過幾套策略，最好是用才學折服對方，他佩服得五投地。

可現在？

自己當真落魄到需要靠一個黃丫頭施舍的境地了麼？

有那麼一瞬間，王玫甚至對裴遠山也遷怒起來。

先生怎能如此行事，將我等讀書人當什麼了！

一介小小子罷了，懂什麼讀書！又做什麼資助？

想辱我麼？

等等……

王玫腦海中突然靈一閃，下意識抬頭瞧了眼。

年輕姑娘？

他的心臟狂跳起來。

是啊，聽說這師家好味的掌柜早早沒了爹……

師雁行何等明，兩只眼睛簡直跟裝了X沒什麼分別，從王玫進門到窺自己不過短短幾息，就立刻抓住對方心思。

得了，這人廢了。

果然如裴遠山所說，其中不乏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見了自己就出真面目。

立在師雁行旁邊的胡三娘子皺眉，此人好生無禮！

進門不先問好不說，竟還如此窺探！

師雁行擺擺手，示意胡三娘子稍安勿躁，又對王玫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在替自己找終吧？”

心思被破，王玫悚然一驚，本能矢口否認，“自然不是……”

姑娘家家的，“找終”這種話也是好隨便出口的麼？

到底是商戶，不知恥。

師雁行換了個姿勢，微微挑眉，慢悠悠道：“看樣子，你倒不是沒聽過我的名聲，故而進來后只有驚，沒有疑。非但聽說過，可能還對我的家背景頗為稔……”

王玫哪里經歷過這個，面上漸漸做燒，有種被人當眾剝了的窘迫。

他想說話，卻不知該從何開口，猶豫的這麼會兒工夫，師雁行已經開始瘋狂輸出了。“你見我年輕，又是個姑娘，自然打從心底里輕視起來。非但如此，你還要懷疑我的機，覺得不過一介商賈而已，怎配與你們高高在上的讀書人平起平坐？”

的微微前傾，似笑非笑，“你覺得自己很優秀，是天之驕子，來日必然飛黃騰達，別人善待你，一定想從你上得到點兒什麼，對不對？”

王玫只是沒見過世面，但不蠢，聽出語氣中的輕視，一時氣憤過窘迫，抬頭道：“難道不是麼？”

一個人，一個出低賤的人，還能有什麼目的？

你一定是圖我！

師雁行瞅著他，突然笑起來，“鏡子也不算多貴，即便買不起，不會對著水照照麼？”

言辭驟然刻薄。

王玫怔了幾息才明白過來什麼意思：

你不知好歹，回家照照鏡子吧！

他腦袋里嗡的一聲，仿佛全的都涌到頭頂，既且氣。

“你，你好生無禮！”

胡三娘子忍不住罵道：“口口聲聲讀書人，我看也沒怎麼樣，我家掌柜的以禮相待，你從進門起，可曾問過好？書院里的先生，家里的長輩，就是這麼教導規矩禮儀的？”

管他什麼狗屁的讀書人秀才公，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大祿律法有云，有功名者見不歸，你們是何等份，竟也敢妄圖要我行禮？”王玫正在氣頭上，聽了這話，越發氣得滿面發青，又對師雁行冷笑，“師姑娘倒是好教養，不過一個家奴，也敢對我囂？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師雁行不怒反笑，你看，這就是智障們的流氓邏輯。

胡三娘子只是說他沒有為人世的基本禮儀，別說是想資助你求學的好心人，就是路上偶然見了姑娘和陌生人，難道不該問一句好的麼？

可王玫偏要扭曲“好啊，你們竟敢讓我卑躬屈膝”。

這不純純有病嘛！

簡而言之，聽不懂人話。

而對付邏輯流氓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流氓。

“那你去告我呀！找裴先生告我，找知縣大人告我去。”師雁行往后一靠，懶洋洋低頭看手指。

嗯，下頭的人歷練出來之后，的活兒干得了，雙手果然細膩不。

“你！”王玫被這幅無賴相驚呆了，憋了半日才道，“當真唯子與小人難養也！”

“嗯，我是子，你是小人，彼此彼此。”師雁行木著臉端茶。

“送客！”胡三娘子立刻揚聲道。

話音剛落，門馬上就被外面的姚芳和李金梅推開，“請吧！”

王玫怒氣上頭，哆哆嗦嗦指著師雁行說不出話來，到底是青著臉拂袖而去。

李金梅沖著他的背影啐了口，“什麼王八羔子！”

姚芳也是皺眉，“還讀書人呢，起碼的禮義廉恥都不顧了。”

方才的話們都聽見了，簡直不知好歹。

胡三娘子想的比姚芳和李金梅多些，出氣歸出氣，事后卻也擔心。

“掌柜的，此人輕浮，心狹隘，非善于之輩，日后若得勢，恐要報復。”

“還早著呢，”師雁行道，“他雖在甲班，可當初連個廩生都沒考中，可見并非絕頂天才。且十九歲的秀才雖出，也實在算不得頂流，不過頭而已。且不說來日得勢，等他能考中舉人再說，往上還有進士呢……”

就王玫這種心機城府，別說得勢，能不能皇榜登科還未可知呢！

現實會教他做人的。

退一萬步說，即便中了進士，王玫一無縱橫才氣，一無潑天家世，甚至就連容貌也不能令人過目不忘，又不會曲意逢迎順勢而為，憑什麼高升？

若無貴人相助，來日能在地方上做個小兒老死就不錯了！

胡三娘子一聽，這倒也是。

讀書人千千萬，可最后能登科做的又有幾人？

以后再說吧！

中午吃飯時，師雁行就把這事兒當笑話說給江茴聽，把也給氣笑了。

“還真拿自己當人呢，”江茴罵道，“倒不是自賣自夸，若你真想找，莫說秀才，便是舉人也配得上！”

什麼東西嘛！

秀才聽著榮耀，也只是聽著罷了，就是肋！

每月沒有進賬不說，還得維持最基本的面，又要想著往上考，花銷不斷。

多人到死都是個窮秀才。

為什麼窮？

考窮的！

眾人說笑一回，下午師雁行又去見最后一個。

倒是有了點驚喜。

來人孟暉，今年一十三歲，他考中秀才三年了，卻一直沒去府城考舉人。

據裴遠山說，其實他的才學已有些水準，需盡快下場一試，即便不能高中，攢些經驗和心得也是好的。

“最多兩屆，此人必中舉人。”

但孟暉一直沒去考。

裴遠山問過原因，孟暉也坦白了自己的貧窮。

“不瞞先生，實在是考不起。”

若真要下場，頭一個，一兩的保銀他就拿不出來。

鄉試要去府城，他雇不起車，只得步行，往返說兩個月。即便自己不進行任何社，不生病不傷，期間吃喝住宿各項加起來，就得小三兩！

兩邊一加，明面上的開銷就有五兩！

可翻遍整個孟家的家底子，都湊不出這麼多銀子。

即便有，他也不忍心因為自己，讓全家老都去喝西北風去。

“故而學生想等一等，等什麼時候火候到了，能一擊即中，再去。”

孟暉的想法很樸實，就是我折騰不起，只能盡可能次數，最好是一次就中。

之前先生們不知道，知道時卻已錯過上回鄉試，只得再等三年。

才學究竟如何，師雁行暫時不得而知，但孟暉的態度很喜歡。

進門看清彼此后，孟暉難免有瞬間驚愕，但很快就調整過來。

他先行了個見面禮，開門見山地問道：“多謝姑娘，不知姑娘想讓我做什麼呢？”

師雁行避開，了半禮，又還禮。

聽聽這話問的！

多好！

同樣是猜到這資助有所圖，但王玫上來就是“你饞我的子”，而孟暉卻是“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師雁行請他坐下，又讓上茶，待潤了舌，這才道：“先生如此坦，實在令人佩服。”

孟暉順了順洗得泛白的長袍，坦然道：“人窮則志短，如今我既手向人要錢，難不還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先生會有個好前程的。”師雁行說得很認真。

知世故而不世故，明卻不油，這樣的人很好。

只要給他機會，一定能趁勢而起。

孟暉拱拱手，“那就借姑娘吉言。”

他比誰都想高中。

頓了頓，孟暉又認真承諾，“如今我家徒四壁無長，無以為報，但若來日得勢，只要不違背天地良心，必報姑娘今日大恩。”

天下沒有白給的炊餅，他既領了，來日自然該回報一一。

“不違背天地良心”……

師雁行不住笑起來。

他是讀書人，按理說應該像王玫那樣將“律法”“朝廷”掛在邊，縱然起誓，應該說諸如“不違背律法朝廷”“不冒犯龍威”之類的話。

但孟暉沒有。

真有意思。

這就意味著，將來的某一天，他可以幫忙做些不那麼明的事。

真是個通而現實的人才。

師雁行心滿意足，再一次慨道：“先生來日定會有大好前程。”

孟暉拱了拱手，沒有過分謙虛。

他也希如此。

“至于報答，”師雁行想了下，說，“現在談這些為時尚早，我只希先生早日得償所愿，到那個時候再談也不遲。”

孟暉點頭，“也好。”

現在的他，確實沒什麼承諾的底氣。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快，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搞定了，師雁行頓覺神清氣爽。

“從今往后，先生一路的費用都由我承擔，除裴先生外，外人不會知道。”師雁行正道，“我會資助先生包括并不僅限于路費、住宿費，甚至必要的社費用，希先生不為瑣事發愁，能將更多的心神放在正道上。”

“至于日后的人往來，我們也可以商議，”師雁行說，“但我需要看到效。”

孟暉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迅速蜷了下，面上微微做燒。

老實講，這樣赤/地將讀書科舉當買賣，擺到明面上來談，哪怕心里認了，可真做起來時仍有些不習慣。

但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有錢，他需要錢。

縣學的先生們憐惜他，可好多先生本就不寬裕，況且手接了一次，以后還能厚著臉皮繼續在先生們上吸嗎？

他不忍心。

但這位師姑娘的資助就不同了。

他們都有所圖，各取所需……

“后年便是鄉試，”孟暉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一字一頓道，“我必中舉。”

有了錢，他就能安心讀書，放心考試了。

師雁行喜歡有野心的人。

“好，那我就靜候先生佳音了。”

離開時，孟暉忍不住問了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敢問姑娘是裴先生的什麼人？”

這個問題，之前的三名秀才都沒問過，師雁行也沒主說。

“我是先生的弟子。”師雁行坦然道。

孟暉低低啊了聲，又笑，“果然如此。”

說來也是巧，之前他去找裴遠山答疑解時，曾無意中看見師雁行出，當時就有了猜測，剛才進門見是，這份猜測便已有了答案。

見他笑容中約帶著幾分苦，師雁行也大大方方問：“先生似乎不太喜歡這個答案。”

孟暉的表漸漸復雜起來，過了會兒才實話實說：“其實之前我曾想拜裴先生為師，但他說不收。”

“為什麼？”師雁行來了興趣。

孟暉沮喪道：“他說我向學之心不誠。”

師雁行哦了聲，有點明白了。

孟暉固然喜歡讀書，但更看重科舉，非常出人頭地，確實不太符合裴遠山收徒的標準。

“為什麼？”

話趕話說到這兒，孟暉已經有點激了。

“你是不是想說，裴先生說你向學之心不誠，不肯收你為徒，可為什麼轉頭又收了一個商戶？豈非自相矛盾？”

孟暉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既覺得自己懷疑師長、質疑資助人，有點狼心狗肺，卻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師雁行站起來，在室踱了幾步，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悠悠說：“我覺得你可能把某些事搞混了。”

轉過來，看著孟暉。

“你以為的心誠，大約是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你覺得我都不想別的了，難道還不夠有誠意嗎？”

孟暉下意識點頭。

確實。

我一輩子讀書科舉，為何反倒不誠？

“非也，”師雁行笑了下，“真正的誠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只想做這件事，而轉頭去做另一件事的時候，也只是全心全意對待這件事。”

就好比學霸，玩的時候瘋玩，學的時候瘋學，互不干擾，效果極佳。

一番話是把孟暉說懵了。

“這，這不是一碼事嗎？”

“是兩碼事，”師雁行出兩手指比劃下，索翻開桌上的茶杯，“就拿我來說，我讀書的時候只是因為喜歡讀書，求知識；而經商的時候只是因為喜歡經商，賺錢，兩件事相互獨立，互不相擾。”

“就好比喝茶的時候只想喝茶，吃粥時只想吃粥。

但你不同，你吃茶的時候既不為品茗，也不為解，想的卻是我能不能通過喝茶這件事彰顯我的格調，獲得別人的賞識，改善自己的生活？”

師雁行手持茶壺，向茶盞注茶湯，然后輕輕推到孟暉眼前。

“我不能說那種吃茶方式是錯的，只是個人目的不同，僅此而已。”

孟暉看著茶杯中開的漣漪，好像終于明白了點什麼。

他沉默半晌，忽然笑起來。

“我知道先生為什麼喜歡你了。”

通，想得開。

師雁行笑笑，沒說話。

再說就顯得凡爾賽了。

孟暉低頭看著那杯茶，又想了會兒，認真道：“或許我確實不誠，但我有我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師雁行點頭，“你確實沒有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誰也沒資格指責別人。所以你看，裴先生只是沒收你為徒，卻依舊愿意為你籌謀，覺得你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嗎？”

孟暉一怔，復又笑了，是那種想明白一些事，也放下一些事的很疏朗的笑。

他退后一步，竟朝師雁行做了個揖，“教了。”

孟暉離開后，師雁行從窗口看著他漸行漸遠，胡三娘子也慨道：“這人跟人真是不一樣，都是縣學的，可孟先生就比那個王秀才討人喜歡的多。”

師雁行慢慢扇著扇子，“是啊。”

夠坦誠，能審時度勢，關鍵時候放得下段，還有悟，拿得起放得下……

這樣的人日后會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