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卿》第二十四章 有心無意
這廂,汾宮的皇家林苑里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驚得山林里的鳥兒都撲閃著翅膀尋往他,下一刻便見蔥蘢的樹林間一群驍勇男兒策馬驅馳,其中一著緋圓領右衽襕衫的年輕男子一馬當前,眼看又有兩人已縱馬趕上來,那縱馬在前的男子當即自馬鞍前的箭筒里出一赤尾羽箭,搭弓上弦,渾不在意下尚在疾馳的寶馬,已然穩穩對上遠一羽斑斕的雉。
只聽“咻——”的一聲,羽箭破風而去,誰知那雉卻警覺極高,撲閃翅膀,羽箭恰好過翅羽,眼看雉已然騰空朝一樹枝而去,忽然另一玄尾羽箭自其后已迅疾之勢去,只聽“撲騰——”一聲,雉應聲而落,后隨獵的侍從早已上前抓住遙遙舉高呼道:“殿直長雉一只——”
“好!”
話音落下,其后兩人已趕上來,只見其中著赤黃襕衫,腰佩玉帶的正是方才朗笑出聲的元帝,此刻一拍旁年輕男子的肩膀,分外親昵道:“阿昱這一箭可算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了。”
原來方才補上這一箭的便是當今尚書令上稽的嫡出長子,上昭儀的胞弟,名遠,字昱公,此刻他汗意涔涔的瞥過那侍從拎回來的雉,頗有些奇怪地湊上來,瞅著近前馬上的渤海郡王陳之硯道:“阿憲今日你是怎麼了?總人覺得心不在焉的,平日里百發百中,今日卻總差了點兒意思。”
見上遠上下打量自己,直瞪瞪地似乎就等著這個答案,而一旁的元帝更是一臉看好戲的模樣,陳之硯不由無奈,不過是失手了這一回,倒被他夸大的這般,然而他也不急,不過是將手中良弓搭回馬鞍旁,開口間卻滿是回敬。
“平日里你比不過我便要在耳邊鬧,今日好不容易讓你贏了一回,卻也要鬧——”
“嗯?”
聽到陳之硯戲謔自己,好似自己是那輸不起的小娘子般,上遠便坐不住了,揚聲打斷了陳之硯的話:“你這話可不對,我也就輸了你兩次,哪里就平日里了,再者,當著陛下的面,你倒說說,我何時那般輸不起了——”
說罷,上遠便對一旁的元帝道:“陛下可瞧見了,今日里他藝不行,皮子功夫倒是見長了,我看他分明奇怪。”
元帝見陳之硯笑著不接上遠的話,卻突然諱莫如深的低聲音,故意以他們三人方能聽到的聲音笑道:“今日阿憲皮子見長不見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有人紅鸞星才是真。”
“紅鸞星?”
上遠聞言訝異地掃向近前的人,沒想到那向來云淡風輕的陳之硯一聽這話仿佛被中了什麼般,當真是生出幾分不自在來。
察覺到上遠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陳之硯不由輕咳兩聲,側首間過心底莫名升起的張,正開口反駁,誰知眼前的上遠卻是來了勁頭,湊的更近了些,頗有幾分鐵樹開花的慨道:“沒想到,這長安城里那麼多小娘子心系于你也不曾見你回應過,如今竟也能遇到你心的?”
說著,上遠越發好奇道:“快說說,是哪家小娘子,我可認識?好看不好看?”
眼看上遠追問的越發,一旁的元帝不由“噗嗤——”一笑,正替陳之硯解圍,卻見陳之硯忽地取箭搭弓,以迅疾速度瞄向上遠側,幾乎是一氣呵,隨著羽箭躥出,上遠隨之朝后一看,那一箭卻正中一只果子貍,此刻正躺在那兒蹬了蹬,再跑不得。
“你這可有點兒趁人不備了——”
聽到上遠的抗議之聲,陳之硯卻是笑著收了弓,不不慢吐出四個字:“兵不厭詐。”
上遠一聽這,便也顧不得旁的什麼了,當即再燃斗志,帶著后的侍從一邊朝叢林深驅馳一邊喊道:“罷,我可再不上你們的當了。”
見上遠已遠去,陳之硯笑了笑,卻不想側的元帝突然了他的肩膀,一臉了然的表,卻是什麼也不再說。
“走罷。”
話音落下,元帝便縱馬而去,只留陳之硯尚在原地,腦海中卻忽然浮起元帝在園中的那句笑語。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
是夜,待看著楊皇后睡下,李綏這才回了自己房里,卸了釵環,松了發髻,在念奴等人的服侍下梳洗罷,抬頭間看到窗外一彎明月,李綏便想著寶纓今日初次宮,格又一向斂,只怕今夜有些不適應,因而也不著急寢,反倒帶著玉奴、念奴兩人朝寶纓住的地方去。
為著陪侍楊皇后便宜,李綏與寶纓皆住在立政殿的東配殿,兩人的房間也只需穿過一道回廊罷了。
當李綏來到寶纓房前,門外的侍見了正要行禮,便見李綏隨意地擺了擺手走進去。待里,直走到寢間,李綏悄然穿過一扇琉璃人屏風,便見寶纓此刻也還未寢,反倒是穿著白的杏花薄紗寢,坐在南窗下獨自出神。
當順著寶纓的目看去,這才發現寶纓右手輕輕支頜,手中正著一薄綃紗挲打量著,目的仿佛一池春水搖漾。
當李綏走進去,聽到腳步聲響,寶纓這才抬起頭來,看到李綏先是一愣,隨即將手中的綃紗放下迎了上去。
“這麼晚,怎的還未睡?”
李綏眸中微微一,笑著由寶纓挽著坐下,正好看到在里屋鋪好床的蕙容走了出來。
“許久未在宮中過夜,今夜倒有些睡不著,便想著過來尋你。”
李綏雖這般說,但寶纓如何不知李綏分明是擔心自己,因而心下,卻也不道破,只點了點窗下的矮桌道:“既如此,我們不如對弈兩局,也是打發時間了。”
見李綏應了,蕙容便同念奴收拾了桌案,擺上了棋盤,又奉上了小點和兩盞酪漿,這才侍立在旁,看著眼前兩位靜靜坐于對面,步步為營起來。
待外面響起三更鼓,李綏便瞧出寶纓有了幾分倦,這才將夾在指尖的那枚黑棋丟進棋盒中,看了看外面的天兒道:“不早了,今夜便到這兒罷。”
寶纓點了點頭,不由以帕掩呵欠兩聲,對一旁的蕙容道:“掌燈送郡主回去。”
說話間,蕙容已提了琉璃繡球燈走出來,李綏與寶纓相攜起,囑咐了幾句這才轉而朝外走。
當走至回廊轉角,寂靜的夜下李綏漸漸緩下步子,轉而看向蕙容似是無意間問了句:“今日去芙蓉苑可有遇到旁人?”
原本低著頭亦步亦趨的蕙容聞到李綏的話,抬頭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思索間答道:“回郡主,今日陪娘子出去,正好遇到了圣人和渤海郡王。”
李綏聞言眸中微,面上卻是不顯,只平淡地點了點頭,繼續一邊走一邊道:“圣人可說什麼了?”
當聽到蕙容將白日里的事一一道了,李綏掩在廣袖下的右手不由輕輕挲指尖,隨即道:“那便好,宮里規矩多,不同于太尉府,你們隨侍寶纓,要比平日更小心謹慎才行。”
說罷,李綏頓下步子偏首道:“方才與我說的也莫要再告知旁人了,雖說我們大周兒不拒小節,但渤海郡王終究是外男,若讓有心人聽了只怕傳出什麼來,于你家娘子不利。”
原本未曾想過這麼深的蕙容聽到李綏的話頓時神一凜,只覺得眼前的永寧郡主當真心思細膩,連忙點了點頭鄭重道:“奴婢知道了。”
李綏見此頷首,臨走前忽又想到什麼,轉而溫和道:“寶纓子多思,方才你我說的這些便莫要告訴了,沒得讓擔心。”
當看到蕙容應聲,李綏放心地轉朝來時的方向而去。看似平靜不語,心下卻已是不再平靜。
晚間自了屋便發現寶纓手里握著的正是午間出去時披的薄綃紗,而那神的模樣可不似是尋常的發呆。那時便已然生疑,直到聽到蕙容方才的回話,便漸漸悟出來了些什麼。
當寶纓那發呆的側再一次出現在李綏的腦海里,也是那電火石間,再次想到之前擊鞠宴上,寶纓似乎便對那渤海郡王陳之硯便多了幾分關注。
再聯系今日——
花開堪折直須折?
李綏越發覺得有些后悔,后悔今日讓寶纓出了立政殿,去了芙蓉苑。
渤海郡王陳之硯是知道的,出顯赫,風神俊逸,文武雙全,又是難得的君子之風,自十五歲寫下一篇《長安賦》便聞名大周,更是為了多長安兒的春閨夢里人。
這樣的人,也算是無憂無慮的天之驕子了。
前提是,若無當今把權的楊家。
前世里,陳之硯娶了上稽的嫡孫,這其中自然不乏政治聯姻的緣故,后來楊崇淵登基,上一族因謀反被株連九族,即便已然嫁給陳之硯的上氏也被勒令自盡而亡。
而陳之硯因著是皇族,楊崇淵念及新朝初立,人心不穩,周邊突厥、西域尚在蠢蠢,這才佯裝仁慈,未對這些前朝皇室痛下殺手。
但于陳氏而言,雖未死,卻也與死無異。
楊崇淵自登基起,陳氏家族便從皇室神壇上掉下,或幽終,或流放邊陲,陳之硯原本幽長安,待嫁給的上氏自盡,便又被流放房州。
直到后來楊延繼位,大赦天下,年將四十的陳之硯才再返長安,被楊延破格提拔,外放至并州為刺史,然而好景不長,陳之硯只在任上兩年,便急病而逝。
后來李綏才察覺,無論是在外流放,還是幽長安的陳氏皇族似乎都不長命,待派出心腹查探時,才知曉其中原委。
原本寄居在楊家屋檐下,忍著寒屈辱,被無數眼線監視的日子于陳氏皇族而言已然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楊崇淵尚還不放心,命人在所有陳氏家族的日常飲食中下了慢毒。
因而當李綏為太后的那一年,陳氏皇族的人早已所剩無幾。
無論最終誰輸誰贏,陳家與楊家都是決計不能共生的,寶纓這一生心儀誰都可以,獨獨不能是陳氏、上氏,因為那注定是有因無果的孽緣。
當李綏回到自己的住,待寢殿燭火熄滅,只剩一人時,李綏不由想起元帝的那句笑語。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句話究竟是笑語,還是有心。
若是笑語,那元帝便當真是糊涂。
但若是有心,元帝便是生出了撮合陳之硯與寶纓的心。
那就是打上了一把既好又爛的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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