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里一個朗讀節目，某年輕演員正在讀林寧山寫鄉下生活的舊文章，明蕙把聲音開大了些，放下電視遙控，接著低頭做老虎枕頭。繡老虎頭頂的“王”字時，不小心用針扎了手，可是沒流，又繼續做活，電視里的聲音兀自放著，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三十年前的文章，寫的是四十來年前的人。四十多年前的明蕙，一個還未結婚的年輕孩子，梳兩個辮子，眼睛和頭發一樣黑亮，滿眼都是求知，很難說和現在的有什麼關系。結過兩次婚，沒生過孩子，幫著第二任丈夫把三個兒子養人，前兩年丈夫去世，便獨自住在鄉下小院里，種地之余也做些紉活兒。自己省儉，掙的錢也足夠生活了，倘若沒病的話。

有人敲門，聽說話聲是大兒子。明蕙關掉電視機，也不應一聲，仍是的老虎枕頭。

三個兒子是幫著帶大的，也稱呼為“媽”，但“媽”這個字平常總是省略的。大兒子住在縣城，老頭子活著的時候，老大一家倒是經常來，來了，便要在家里吃飯，吃完，還要往家拿，每次還回來的只有玻璃飯盒。老頭子去世后，聯系便淡了，一年來三次，清明節中元節和春節，每次帶三樣東西，往往是一箱快過期的牛一盒本鄉產的綠豆糕一兜蘋果，加起來不過五十塊錢。

這次大兒子來看，帶的禮倒很拿得出手，還拿了人參，人參雖然是養參，可盒子還是很唬人的。明蕙見了這東西，便知道來意了。

前陣子傳村里要拆遷，老二老三都來過了，拐彎抹角半天到最后都是說房子的事。

去年還沒傳拆遷的時候，老三就為房子和鬧了一場。

明蕙的房子臨街，老三想占用明蕙的廂房開個超市。明蕙不同意，老三便說這是他爸留下的房子，要真嚴格說起來他也有一份。明蕙說房子是和他們父親的共同財產，老爺子當年立囑的時候指定要把他那一半留給，現在整個院子都是的。老三說囑是趁老爺子糊涂時立的，不能算數。明蕙說真的假的咱們法庭見，于是不歡而散。

鄰居勸明蕙，以后還得靠孩子們養老，沒必要鬧僵，真躺床上了還不是得靠兒子照顧，現在和他們好關系沒壞，再說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明蕙的兒媳們在外面都說對如何好，給多零花，給買服買吃的，從不反駁，也從沒說過幾個孩子們的壞話。自從老頭子去世，一年也就聯系幾次，自然不會產生矛盾，至于給買東西，那也不能說一次都沒買過。但要指著躺在病床上繼子們來照顧，那真是癡人說夢了。

第一次婚姻因為生不了孩子被離了婚，回到娘家沒幾天，嫂子怕賴在家里不走，就給找了一個帶孩子的鰥夫，比大十歲，在郵局上班，老了有退休金。半路夫妻，談不上多深厚，都是各取所需，結婚的時候男的需要一個的照顧前妻留下的孩子，而不能生育又沒有一個落腳之地，需要和一個不需生孩子的男人結婚。

老頭子病逝前在床上躺了一年，上沒有一個褥瘡，都是靠明蕙照顧，一天給老頭子翻八次，每天給洗換藥喂飯，一年下來，累得瘦了十多斤，三個兒子只是有空來看看。遠香近臭，兒子們半個月來一次，每次來半個小時，在這半個小時里，對老父親異常周到，雖然不給錢，也不能說不孝順，每次來不忘帶蛋活魚，讓明蕙做給他們的爸爸吃。

有次明蕙累得腰直不起來，活魚在桶里蹦，躺在床上不了，到了飯點老頭子在隔壁屋喊，要明蕙給他做魚湯喝，忍著疼煮了清湯掛面。老頭子嫌掛面里沒有蛋，問兒子們給他買的蛋呢，明蕙開始冷笑，你兒子買的蛋？我都著吃了！要不我把蛋拿過來讓你一個個數，你好做記號。以前孩子們還小的時候，資不如現在富，丈夫買了蛋跟明蕙說咱們是大人，把蛋都讓給孩子吃，明蕙沒反對，又對丈夫說你每天上班掙錢也該吃一個蛋。于是全家五口，只有明蕙一個人不吃蛋。有天明蕙胃疼用兩個蛋給自己做了個蛋羹，晚上丈夫就問怎麼了兩個蛋。明蕙這才知道原來人家當賊一樣防著自己，忘了自己是什麼心，只是從此以后，每天都給自己煮一個蛋吃，既然別人懷疑吃，不如就明正大地吃。

明蕙提起舊事，老頭子就有些后怕，既愧疚又怕明蕙報復，夢里夢見明蕙待他。見了兒子便堅持要搬去和兒子一起住。兒子們言語間也有怨明蕙照顧不周的意思，說怎麼活魚等死了才做給他們的爸爸吃。明蕙懶得辯解，只說讓兒子們趕快把老頭子接走福，或者來這里親自照顧也可。兒子們說有時間一定把父親接去照顧，明蕙冷笑著問哪天，兒子們說還得再等等，明蕙繼續問得等幾天，有時間等老頭子沒時間等，老頭子心肝一輩子，就等著兒子的福呢，別現在不照顧，去世了再在墳前當孝子給外人看，那可就沒用了。

明蕙的話很不好聽，兒子們心里罵——這麼毒，怪不得生不出孩子，一個沒孩子的孤老太太，有你的那天。

直到老爺子去世，都是明蕙一人照看。老爺子喊痛的時候，明蕙勸他，你就知足吧，你現在還有我照顧，以后我還不如你呢。老頭子慢慢看清了兒子們的靠不住，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對明蕙不起，勸說你長得年輕，說你四五十都有人信，我走了你好好找一個人嫁了。明蕙苦笑，都要土了還要嫁人，是嫌苦還沒吃夠麼？你要真覺得對不住我就把你那半個院子全給我，我看在房子的面上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什麼。

明蕙說到做到，老頭子最后一頓飯吃的是明蕙給他做的湯。

老爺子去世的時候，兒子兒媳們哭得聲嘶力竭，明蕙一滴淚沒掉，人們都說半路夫妻比兒子是差遠了，老爺子生前沒白疼兒子。

鄉下講究合棺，老爺子和他的前老伴葬在一起，這是生前就說好了的。下葬的時候，明蕙也沒掉一滴淚。按理是該哭的。看著墳地想，以后自己怕是死無葬之地。

老頭子去世后，兒子們為房子又鬧了一場，好在明蕙留有囑和錄音。

鄉下老人最怕的恐嚇是，得罪兒子，沒人給養老，又沒退休金，不指兒子指誰呢？可明蕙不怕。

久病床前無孝子，別人的親兒子尚且靠不住，何況的繼子們。只盼著能的時候多，像這種人，最好的結局就是速死，老天要是不全，就自己全自己。這種話不適宜說給外人聽，于是只能不說話。別人跟說十句，只回一句，漸漸地也覺得沒意思，于是大家都說明蕙越來越獨。

老三最終租了村里另外一戶的房子，按年給租金，這之后，雖在一個村里住著，老三見了明蕙連招呼也不打。明蕙樂得清靜。

村里傳拆遷，就知道清靜日子又沒幾天了。

明蕙這幾天晚上一直睡不著覺，夢里不是幾個孩子跟搶房子，就是當年離婚回到家里，母親含著淚同說，家里沒住的地方，還是趁早再尋個人嫁了。醒來就去翻囑，生怕囑沒了，的房子也沒了。

明蕙把囑復印了幾份，到村委會存證。

不出明蕙的意料，大兒子在客套幾句之后果然把話拐到了房子上。

“媽，拆遷這個也得看人頭，您一個人住在家里，分的肯定沒別人多。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把戶頭遷回來，要是能遷回來，還能多分一些。”

明蕙仍舊老虎枕頭，低著頭同大兒子說：“拆遷這種事不過就是傳傳，咱們這村子地勢也不好，拆了干什麼？再說你是非農戶口，遷過來也沒用。”

“這個不試試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希您能分個大房子嘛。”

明蕙依然保持著剛才的語調：“就算真拆，我自己一個人不管多大都夠住。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就不用費心把戶口遷回來幫我分房子了。”

大兒媳開了腔：“媽，我這個人說話直，你別介意。聽說隔壁老陳要給您介紹老頭子，老陳這個人，不著四六，您別搭理。現在老頭子找老伴，就是找不要錢的保姆。等您真病了，不還是靠幾個兒子照顧你嗎？”

明蕙微笑，原來是敲打，怕再婚把房子帶走了。笑道：“你不用勸我，我寧可馬上死了，也不會再結婚。我照顧老頭子照顧得夠夠的了。”

這麼一說，兒子兒媳反倒說不出話來。過了會兒，兩人往回找補：“我們都知道您對爸有，我們也沒別的意思，您千萬別多心。”

明蕙開門見山：“你們怎麼想的，我也知道。你們以后要是給我養老按月給我生活費，等我沒了，這房子不管拆不拆，指定給你們哥仨。要是你們怕我活得太長，給生活費太不劃算，我也能理解……”

“媽，您這是說什麼？”

明蕙話鋒一轉：“外面都傳你們一年給我幾萬的零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傳出去的。我一年也用不了幾萬，一萬就夠了，你們兄弟幾個商量商量，要不要出這個錢。出的話，咱們寫個字據，以后就按這個來。要是不出的話，這房子以后就跟你們沒關系了，我得賣了賺個棺材本。”管這些兒子要錢并不容易，老頭子沒去世的時候，不僅不管兒子們要錢，還拿自己的退休金補他們。明蕙沒打算要錢，只是看不過兒子們打房子的主意。

大兒媳聽了馬上同明蕙訴苦：“我們是驢糞蛋表面，看著鮮，實際上困難就別提了，到都是用錢的地方。不像您在村里，糧食都是現的，能花錢的地方一個掌數得過來……”大兒子打斷了這訴苦，“不管我們有什麼困難，既然媽提了，我一定跟我兩個兄弟商量商量。我覺得戶口能遷過來還是要遷，總沒壞。”

明蕙抬頭看了眼鐘表，起送客：“飯點到了，我也沒好的招待你們，就不留你們了。”

兒子兒媳尷尬笑笑，又拿起他們買的養參說：“媽，您別忘了吃，這對您的有好。”

等人走了，明蕙打開電視，有關林寧山的節目已經過去了。

的手指到一陣刺痛，低頭看，才意識到剛才東西的時候針扎了手指，流了。

明蕙從屜里翻出一張疊的很好的書頁，早已泛了黃，里面有林寧山的回憶文章。文章里的跟現在的完全兩樣。想起現在城里人都喜歡到鄉下吃野味，幻想中的田園生活，他們喜歡的鄉下人不過是他們想象中的鄉下人。年輕姑娘和六十歲的老太太也不是一回事。

報紙上的字都認得，當年的事仿佛還在眼前，家重男輕，又是家里第一個兒——天生的不花錢的幫手，生來就是要給父母兄弟干活兒的，學一天沒上，大字一個不識。后來林寧山下鄉當知青，臨時住在家，才掃了盲，認了字。林寧山返城前送了一本字典，這本字典一直留著。

放下報紙，去廚房煮掛面。當年吃一頓面多不容易，長到二十都沒吃過一頓白面條，白面是哥哥弟弟的，能吃頓雜面條就不錯。第一頓白面條是林寧山返城前請吃的，沒好意思多吃，怕像個死鬼。慢慢吃到碗底，才發現里面臥了兩個蛋。

林寧山返城沒多久，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上幾乎用盡了認識的所有字。等了仨月沒有回信，過了些日子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