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山一開始并不敢確定那是明蕙，不是因為和年輕時太不像，而是過于像了。比他預想的要年輕些，想象中的要更胖些，像鄉下做了祖母的人，臉上總是帶點兒慈祥之氣的。可這些眼前的人都沒有，缺乏放任自己發胖的從容，臉上帶著對人的防備。最終生怕麻煩人的勁兒又和他記憶里的明蕙疊在了一起。他轉看見的背影，試探地了一聲的名字。

明蕙聽到自己的名字，雙肩發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亞麻襯衫，確認上面沒有任何污漬。亞麻襯衫是自己做的，牛仔也是做的，最近囤了一些牛仔布準備做牛仔賣，畫了幾個樣式，這是用買的牛仔布布做的第一條子。明蕙早上出門之前在腦后隨便盤了一個圓髻，此刻已經有些松散，好在頭發扣著草藤帽，看不太出來，帽子是自己編的，手上拿的包也是自己編的，包的膽是自己做的。是前現代社會的人，靠著自己就可以自給自足，但也只能夠自給自足，沒多余的錢做別的。

不僅是林寧山的故人，還是社會的舊人。然而林寧山還是認出了這個故人，甚至有些佩服他。

確認自己沒有什麼不得后，明蕙回頭對林寧山笑了笑，問他：“你怎麼來這兒了？”

問完就覺到了這句話的多余，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懷念過去，故地重游見見故人其實是很平常的事。

林寧山這才知道，明蕙早就認出了他。否則扭頭看見他的一剎至應該有一點遲疑，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就準確地知道了他是誰。

他沒問明蕙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還能很快認出他，認出了卻不主打招呼。他對明蕙說上車吧，他送回家。

明蕙有點兒恨自己的笨，這句話應該先說的。這是的家鄉，故人到了自己的地界，于于理，明蕙都應該盡地主之誼。應該主請他到家坐坐的。但現在林寧山先提出來了，便說好。

林寧山把的自行車塞進車里。明蕙進到他的車才發現，他的車與其說是一輛車，更像是一個移的小家。為自己自行車車上的泥弄臟了他移的家到抱歉。

可林寧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把抱歉的話收了回去。

明蕙覺得這車很適合夫妻一起旅游，但車里只有他一個人，猜大概是林寧山的妻子太忙了，沒辦法和他一起。

見他之前，腦子簡直七八糟，什麼都想。可現在，腦子里只想一件事，就是拿什麼招待他。有點兒后悔，今天在縣城真應該買條活魚帶回來。

明蕙坐在副駕駛，因為不經常坐車，系安全帶不是很練，林寧山察覺到了，遲疑了一下幫系上了安全帶。有點兒不好意思，又馬上為這不好意思而不好意思，這個歲數，對這種接實在沒必要不好意思。

林寧山生平最不擅長嘮家常，但他們在車里嘮起了家常。他先提起了地里的莊稼，這是他比較悉的，好歹他也在鄉下種過幾年地。

他們從小麥聊到了玉米花生紅薯。明蕙喜歡這個話題，好過和談家人孩子。

林寧山的車停在了明蕙家門口。

明蕙的家在街邊，院里的三角梅爬到了墻外。街上的房子大概是新修的，除了明蕙家。明蕙家的房子是典型的青磚紅瓦，這麼多年日曬雨淋青磚早就退了，愈發襯得墻上的三角梅鮮艷。

這時太還沒落山，街上還有許多人。街上的人見明蕙下了一輛面包車，和一起下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男人很高。還沒看清男人的臉，就見男人上了車，把一輛自行車搬了下來。男人推著自行車和明蕙一起進了明蕙的家。

林寧山進到明蕙的家，仿佛進到了一個菜園子，集齊了紅綠燈的三種，只不過要活潑多了，簡直在眼前跳。上到了臺階，臺兩旁擺滿了花，比菜的還要富些。明蕙掀開草珠子門簾，請林寧山進去。門簾嘩嘩地響，因為是明蕙幾十年前編的，風吹雨打早已褪了。

林寧山的目定在客廳唯一一面孔雀藍的墻面上。墻旁的背投電視還是很多年前的，現在只能收不到十個臺。

“墻昨天重新漆了，有些味兒。”墻皮落了，明蕙拿出之前漆柜子沒用完的漆把墻面漆了一遍。

明蕙從冰箱里拿出一只杯子，冰箱去年壞了，明蕙也沒修，直接把它當了儲箱。給林寧山倒了杯涼白開，“冰箱壞了，你要想喝冰的，我去給你買。”

“我不習慣喝冰水，白開水正合適。”

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溫度三十七度，明蕙怕林寧山熱，拿遙控開了空調。

自開始一個人生活，就再沒開過空調。隔了兩年多重開空調，明蕙發現空調只吹風，不制冷，吹了半天，溫度一點兒沒降。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冰箱壞了也就算了，空調也是壞的。起去給林寧山找電扇。

“孩子不在本地？”林寧山一路找明蕙的家，先是得知離婚了，等到了居住的村子，又從旁人里得知的老伴去世了。但憑概率，他認為有孩子，可這家里完全找不到孩子的痕跡。

“我沒孩子。”明蕙不好意思拿繼子充數，坦白地承認自己沒孩子。也只有這時，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慘，活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落下，連個孩子也沒有。以前像沒有知覺一樣，痛也不覺得痛，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但林寧山是不一樣的。在第一任丈夫說“別看書了，你再看也看不懂”時，林寧山隔三差五地給寄復習材料。最終也沒改變什麼，反倒凸顯他對的信任像個笑話。

林寧山捕捉到了明蕙一閃而過的傷，他說：“我也沒有孩子。”

明蕙及時把驚訝了下去，心領了林寧山的好意，雖然他沒孩子對并不是個安。

覺得林寧山和還是很不一樣的，林寧山沒孩子，但他有事業，有可以證明他活過的東西。而，死后甚至不知道要葬在哪里。但這話當然是說不出口的，除了自己，對誰都說不出口。

說了，對方就有了安的義務，不愿意麻煩別人沒話找話地安自己，而那些安對也沒有任何作用。

清楚林寧山對的定位——一個多年不見的故人，于是也這麼定位自己。

明蕙開了電扇，對林寧山說：“你歇著，我去切西瓜。”

冰箱壞后，明蕙直接讓地窖履行了冰箱的部分功用。

明蕙出了客廳，門簾上的草珠子噼里啪啦的響，林寧山隨一起出了門。明蕙意識到林寧山在后，便說：“屋里歇著吧，外面熱。”

“我去車里拿個東西。”

林寧山見明蕙俯下打開了一個蓋子，他知道下面是地窖。他攔住了正要下地窖的明蕙：“我下去吧。”

“你不，我來。”地窖很深，要踩著地窖里挖出的臺階慢慢下去，雖然林寧山看著不像沒力的樣子，但他畢竟不年輕了，萬一不小心摔了可負不起責任。

“我倒也沒這麼老。”

林寧山在明蕙的注視下下了地窖，他的手很利索，利索得有點兒超乎明蕙的意料。按照明蕙的要求，林寧山把地窖里的西瓜放在筐里，明蕙站在地窖邊，放下一個鉤子，準確地鉤住了筐，輕輕一提便提了上去。

明蕙切了三分之一的瓜，剩余的瓜準備一會兒給鄰居，換幾個蛋來。鄰居養的走地，不吃飼料的。林寧山從車里取了工箱進了屋，對明蕙說：“我看看空調能不能修。”

明蕙其實應該說“這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讓客人修空調實在是不應該的，然而說的是：“先吃瓜，吃了再修吧。”知道林寧山工箱都提來了，一定會給修的，直接把客套給省了。

明蕙又給林寧山杯里加了點兒白開水，問他：“今晚湊合吃打鹵面行嗎？”

林寧山笑：“行，不算湊合。”

明蕙說：“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林寧山拆了空調外機，發現是電容壞了。他記得今天和明蕙回家時經過一個家電維修部，那里應該有電容賣。他跟明蕙打了招呼，便開車去了維修部。

等林寧山買了電容修好空調，明蕙也做好了飯。沒問林寧山吃鍋挑兒還是過水，直接給他把面過了水。

院里突然來了風，屋里比屋外還涼快，明蕙支了桌子放在屋外。鹵是西紅柿蛋，院里自己種的西紅柿和鄰居走地下的蛋；黃瓜胡蘿卜豆芽青豆分別碼著。明蕙把種的蒜剝了，放在缽里搗，搗碎了，滴上香油放在菜碼旁邊。

從屋里拿出自己釀的青杏酒，給林寧山斟了一杯：“家里有一間客房，你要不嫌的話就在這里住一晚，明天中午吃了飯再走。”

他好不容易來了，自然不能做這麼一頓飯就打發他。明天起早去鎮上趕個早集，買些活魚活蝦，有間鋪子的牛也不錯。在腦子里盤算了一下，大概可以湊十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