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的夜里，明蕙在繡一朵梔子花，因為的母親希布鞋上有一朵花。時不時看看林寧山，又繡自己的花。

風比之前更大也更涼了，走進屋子拿了一個薄毯，給林寧山蓋上。趁著月和蠟燭的亮，仔仔細細地把他看了一遍。他仍是高高瘦瘦的，腰板很直，不和并肩一起走時走路很快，離著遠了和年輕時也沒多大區別，可離著近了，發現，他和一樣不年輕了。他們眼角都有了紋路，他的眉也比之前淡了些，鬢間有了白發，現在雖不多，但以后會越來越多的。

林寧山是這時醒的，明蕙繼續低頭繡的花，對林寧山說：“不早了，趕快去休息吧。”

林寧山一看表，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他說：“你也快去睡吧。”

然而兩個人都沒有要先的意思。林寧山湊過來看明蕙繡的花，也不說話，明蕙也沒有找到話說，只有蟬和鄰居的狗在。林寧山想起以前，明蕙是個很說的人，說的同時手也不閑著，不是在服就是在納鞋底。說的是一回事，手上做的卻是另一回事，說話一點兒沒耽誤干活兒。他為此甚至有些佩服他，擱他自己是做不到的。然而，現在一心一計在繡手上的花。

明蕙察覺了林寧山在看，收起了手上的東西，起又對林寧山說了一遍：“夜里寒氣重，趕快進去休息吧。屋子我給你收拾出來了，今晚委屈你了。”

兩人一起把躺椅蚊香蠟燭收進了屋。明蕙引林寧山來到了西屋，林寧山在西屋外間看到明蕙的紉機和架上掛的服。外間有一面墻是黑板，上面畫著各類服樣子。因為沒上過學，對學校反而比一般人有，關于學校的想象，最后落在黑板和筆上，聽人有黑板漆，便買了自己漆了，又買了各筆。關于服有了想法，便把樣子在黑板上畫下來。

這對既是工作又是娛樂。有線電視費自前夫去世后，就不了，現在家里電視收的臺不到十個，手機還是老式手機，月租費是最便宜的，手機連微信都沒有。又不喜歡串門聊天，除了做這些，也沒別的可做。

林寧山看看架，又看看黑板上的服樣式。這麼多的服堆在這里，不像是別人定制了沒拿走的，大概率是沒人買。

林寧山問明蕙：“能給我做件服嗎？”

“當然可以，不過……”不過是一個鄉下的小裁，現在連的鄉鄰都去商場買服，不找做服了。

林寧山替補充道：“不過價錢得提前說好，我知道你的工費很貴，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他笑著跟明蕙分他以前的事。他剛出國的時候，國國外完全兩樣，他的國朋友一度認為他很有錢，因為他說他在國的服都是找裁定制的。后工業化時代，手工才是奢侈的。短短幾十年，國也到了這階段。林寧山沒說的是，他標準化的材也幫了他的忙，在百貨商店打折區買的服像是給他定制的一般。他有錢找裁定制服是后來的事，專利費讓他過上了還算優裕的生活。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知道現在國大城市的時裝裁工費也很貴，但是一個無人問津的鄉下裁。不過林寧山這麼抬舉，也沒反駁。林寧山從來比別人高看一眼。

林寧山是第一個說很聰明的人，當時正在吃做的糖火燒。和林寧山一起干活兒，因為月經肚子疼，林寧山幫干完活兒，送回了家，第二天不知從哪兒弄了紅糖給，喝了兩杯紅糖水，要把剩下的紅糖還給林寧山，林寧山不要，就把紅糖拿回去了。平常舍不得單吃白面，都要把白面和其他面混在一起，林寧山也好不到哪兒去。用了白面和紅糖很奢侈地做了糖火燒，著帶到地里，林寧山收了糖火燒，把一個掰兩半，分明蕙一半。兩個人就在地頭吃。林寧山突兀地夸真聰明，明蕙不以為然，“別笑話我了，聰明什麼，連黑板報上的字都認不全。”林寧山反駁，“再笨的人，只要過教育，認個幾千字是不難的。你才是真聰明，第一次做糖火燒就做這麼好。”明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聰明，但很快樂。

既然林寧山讓做，做便是了。對林寧山說：“明天我給你畫幾個樣子看看，你先休息吧。”

明蕙從西屋出來，去了洗浴間，收起林寧山用過的香皂，拿出自己的舊香皂，香皂用得還不到半指厚。拿牙膏刷牙，牙膏皮扁得像紙。平常還能再用兩次，但林寧山在，應該換新的，明明家里就有現的新牙膏，怎麼就忘換了呢？

明蕙忙了一天，到這時早該睡了，可躺在床上卻睡不著。翻出早前買的書，上面有許多襯衫式樣，書是在圖書市場買的，不是論本，而是論斤，買了五斤書，比五斤的活魚還便宜。

很長時間里，明蕙都是獨自睡在這院子里，今天第一次有了除之外的人。

和第二任丈夫老曾一般，結婚沒多久就分房睡了，到后來，兩人各自花各自的錢，老曾要吃明蕙的飯，得跟伙食費。他倆不好，但這種不好跟別的夫妻不一樣，他們幾乎不吵架，彼此連個臟字都沒帶過，是附近難得的模范夫妻。

老曾臥病在床的那一年大多時候和明蕙說話都很小心翼翼，怕明蕙生氣待他，雖然明蕙從沒待過他。老曾一早就跟兒子說定，去世后要和前老伴葬在一起，怕明蕙知道了不高興，一直瞞著。明蕙到底知道了，老曾一個勁兒地向明蕙道歉，明蕙表現得很平靜，對臥床的老曾說，“你以為我稀罕跟你葬在一起？”說這話的時候，明蕙正在幫老曾翻，老曾很識相地保持沉默。因為老曾寫了囑，把房子給明蕙，明蕙也很講究，不僅每天給他做他吃的，還把電視搬到了老曾的臥室，了一年的有線電視費，讓他天天有節目看。兩個人相得比以往還要和諧，老曾甚至勸明蕙再婚找一個會做家務的男人，這樣可以多些晚福，要是有下輩子，他再和他的前妻遇上，他一定多干家務。

夜里老曾做夢，他前老伴的名字，明蕙就睡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連續每天晚上都，聽得明蕙心，拿了棉花堵耳朵也不管用。

等到老曾去見他的前妻，夜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明蕙竟有些不習慣，連續幾晚睡不著。雖然兩個人沒什麼好，平常也都是靠自己，但這次確切地知道，以后都將一個人了。

明蕙睡得晚，起得卻和平常一樣。鍋上煮了小米粥，在一旁玉米餅子。林寧山也起得早，在里面刷牙，新換了牙膏。

賣豆腐的老徐在街上吆喝，明蕙忙熄了火，抓了錢出門買豆腐。

賣豆腐的老徐看見明蕙門口的車還在，問明蕙：“昨天你們家來親戚了？”

明蕙嗯了一聲，算是承認。吸取了昨天的教訓，說朋友讓人誤會。反正林寧山今天就走了。

老徐笑著說：“既然來親戚了，買一塊怎麼夠，多買幾塊吧。我做的豆腐是十里八鄉第一份，讓他也嘗嘗。”

“一塊就夠了。”

老徐想起明蕙的兒媳說，明蕙這人是很摳的，提著禮到家里來看，連飯都不做。老徐倒是理解，明蕙沒子，又沒退休金，哪有錢讓大方。

明蕙提著豆腐進了門，林寧山正給掃院子。說別忙了，林寧山說“好”，然而又繼續掃。

明蕙把做好的玉米餅盛在盤子里，拌了豆腐，這時小米粥、篦子上的紫薯已經了，從壇子里取了些腌蘿卜干盛在碟子里，解了圍招呼林寧山吃飯。今天只煮了一個蛋，放在林寧山手邊，今天別的做的有點兒多，怕吃不完。

一條街上的老陳從自家杏樹上摘了杏，拿了一些給明蕙送過來，進到院子，見明蕙和一個男人在院里吃飯。夜里留宿的話，其實是親戚的可能也很大。但老陳平常保拉纖做慣了，見明蕙和眼前男人年齡相當，第一時間就往那方面想。以前給明蕙介紹老伴，明蕙一個都不見，放出話來要三十萬彩禮。這一個男人比介紹的都要好，也不知道是哪個人介紹的，這麼快就了。

老陳本來想跟明蕙要些黃瓜西紅柿，中午做打鹵面，可見了這場面，一時忘了，轉就回到了家里，跟家人們分了的所見。對于明蕙和男人這麼快住到一起，老陳倒是覺得沒什麼，是個很講求實惠的人，那些條條框框都是給年輕人的，給年輕男說時，總要囑咐孩子，千萬不要跟男的在結婚前發生關系，那影響彩禮的要價，但明蕙不一樣，都是娶過嫁過的，這個年紀也不可能懷孕，看對眼了就在一起，分了也沒什麼損失。倒是很佩服明蕙，這個男人，別的不說，起碼比前一個要年輕許多。看面包車停在門口，沒準男人是個面包車司機，司機也不錯，明蕙以后想去哪兒就讓男人開車送去哪兒。本來是為明蕙高興，聽在兒子兒媳耳朵里，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明蕙這個過了六十的寡居人留一個男人在家過夜。

兒子同兒媳說：“這麼老了，還做這種事兒，也不怕丟臉。兒子知道了，恐怕要鬧。”

兒媳興趣的是另一件事：“那男人真給蕙姨三十萬彩禮？”

老陳不理兒子，以多年做的經驗對兒媳說：“我看不一定有。要真是看對眼了，一分錢不要也是可能的。看不上才把彩禮要得高高的。這種事我見多了。”

明蕙回憶老陳的眼神，覺得大概是誤會了，也不知道以后傳出什麼來。但眼下很高興，本想不到以后。

明蕙今天穿了一件淡藍的襯衫，白子白鞋，都是很寬松的，適合運。頭發隨便挽起來，套在漁夫帽底下。帽檐故意得很低，不仔細看看不到眼角的皺紋。林寧山看見明蕙手里有一拐杖，特意留意了走路的姿勢，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忍不住問道：“你的怎麼了？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明蕙馬上明白了林寧山的意思，看著拐杖笑道：“我沒事，我是覺得你要是爬山，可能用得著。”景點有山，山雖不高，半個小時就能爬完，但林寧山不借助拐杖恐怕是上不去的。他畢竟不年輕了，不比從前。

“你自己不用嗎？”

“我用不著。“常年做農活，還是要比林寧山好不的。

“我記得，咱倆好像一樣大。”

明蕙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林寧山大概很忌諱別人覺得他老。最終把拐杖放在了自己家，想，到時候坐纜車好了。如果林寧山不好意思提坐纜車，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