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山站在船尾劃船，明蕙看水里起的波紋。這山這水幾十年了都沒變化，每年荷花一樣的開，和往年也沒什麼不同，變的是和劃船的人。

幾十年前的云是怎樣的，記不清了，今天的云，像極了厚厚的棉花被，可風一吹就散了。

林寧山問明蕙能不能唱當年經常哼的那首小曲。明蕙問是哪一首，林寧山說里面有桃花和杏花，明蕙聽了，便給他唱《桃花紅杏花白》。其實并不經常唱，只是和林寧山一起干活兒的時候偶爾哼幾句。林寧山回城前一晚兩人坐在谷垛后面，桃花杏花都開完了，明蕙口袋里藏了剛摘的杏，口袋鼓鼓囊囊的，拿手絹了青杏便往林寧山手里遞，兩人一邊吃杏一邊看著滿天的星星，里始終被青杏占據著，也就勻不出空閑說話。吃完了杏，明蕙看看天，說該回家了，林寧山送，快到家的時候，明蕙突然哼起了這首小曲。

然而從沒完整地唱完過，低聲重復地哼那幾句仿佛是在呢喃。

這次明蕙也沒唱完，“不想旁人想你呀”“盼和哥哥結雙呀”此類的話，年輕時唱不出來，現在更唱不出來。以前是想唱不敢唱，上一個字沒，卻時刻防止著這話一不小心就要跳出來，現在則是很直接地略過了，因為和的年齡不相稱，而且，也早沒那種心思了。看著被船槳攪的湖水，仿佛看年輕時的自己，現在更像槳，又木又。

鄰船的小孩兒正在給的父母背李易安的詞，本來是很歡快的，但為了配合這首詞的基調，特意做出個愁眉不展的樣子來：“……是人非事事休，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許多愁。”然而孩子的聲音還是出賣了。

孩子的聲音著一喜氣，并且很有穿力，整張臉卻像是要哭出來。明蕙看這孩兒強說愁的樣兒，不由得笑了。

午餐兩人并沒去景區的館子，而是在涼找了個地方鋪了餐布，上面擺的都是明蕙在小吃街買的東西。明蕙坐在林寧山對面啜冰檸檬茶，買冷飲的時候，林寧山建議喝常溫飲料。明蕙堅持說能喝冰的，但給林寧山買了一杯常溫的。明蕙后面是一個孩子，不到十歲的樣子，也對的媽媽說也一定要喝冰的。明蕙有點兒不好意思，為這個歲數還和小孩子說一樣的話。明蕙把手里的燒餅掰兩半，一半給林寧山，一邊咀嚼一邊看天上的云。明蕙請客，對林寧山說不必給省錢，買吃的時候，林寧山比明蕙表現得更為節儉，明蕙要買兩份烤冷面，林寧山說一份就夠了，買小芝麻燒餅的時候他也這麼說，于是擺在他們面前的吃的都是一人份。

這個景點的自然風景有限，大多是人工的。游樂場比山水風要有人氣得多。

明蕙在游樂場轉了一圈，旋轉木馬車天過山車好像都不是很適合和林寧山。相比之下，飛鏢扎氣球看上去最無年齡歧視。而且獎品對也很有吸引力，兩局二十四鏢全中，可獲得智能手機一部。旁邊一個年輕男孩兒說：“這手機也就一千塊，還兩局全中才能拿到？”

明蕙并不嫌棄一千塊的手機，起碼比現在用的手機好。贏了手機，便可以用新手機給林寧山拍照了，至比現在的手機拍得清楚。先花十塊錢買了十二鏢。林寧山站在明蕙旁邊，看著一次又一次用飛鏢中氣球。林寧山對命中率并不覺得奇怪，明蕙一貫眼疾手快，現在也沒什麼變化。他奇怪的是，明蕙現在還能為飛鏢中氣球而到無法掩飾的快樂。

十二鏢全中，明蕙可以獲得一個半人高的玩，攤主讓明蕙挑一個。兩局全中才能得到手機，明蕙說要再玩一局，攤主提醒，如果第二局輸了，玩也拿不到。

這規則過于苛刻，但明蕙并不需要一人高的玩熊，也就沒和攤主理論。又拿十塊錢買了十二鏢，馬上開始了第二。

可惜，明蕙并未快樂到底，最后一鏢失誤了。沒有得到手機，也沒得到玩。

明蕙輕輕嘆了一口氣，很輕，但林寧山察覺到了，他對明蕙說：“給我二十塊，我來試試。”這種游戲，林寧山倒退四十年都覺得稚，更何況現在。但這一點兒也不妨礙他想贏的心。

明蕙并不覺得林寧山會比自己表現更好，但還是馬上拿出錢給他。

林寧山果然沒有比明蕙表現得更好，第一次十二鏢只中了九鏢。

林寧山向明蕙解釋，剛才有小蟲子在他眼前飛，妨礙了他。攤主聽了，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對夫妻，孩子估計都大學畢業工作了，男的還要在妻子面前逞強。這做派和他的氣質很不搭。

林寧山停止了繼續解釋，他自己都覺得太像狡辯。但他前兩年玩擊的時候，十發十中并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不過兩年而已，他不至于老得這樣快。

明蕙問林寧山，蟲子沒有進他的眼睛吧。林寧山說沒有。明蕙說那就好。并不覺得完全是蟲子的原因，可他這樣說，便只好這樣信。

林寧山又開始了一局。他的眼睛注視著氣球，每一鏢都快狠且準。他的氣勢本不像是投了十塊錢的本錢，而像是投了十萬甚至一百萬。他更適合出現在擊場上，而不是投飛鏢的攤位。

這次十二鏢全中，攤主讓他也去挑一個玩。

林寧山扭頭看了看明蕙，又看了看明蕙想要的一等獎，說他還要再來一局。

攤主再次提醒，第二局要是沒有全中，玩也沒有了。

林寧山指出了這規則的不合理，但他并沒繼續和攤主就此事糾纏，讓明蕙再拿十塊給攤主。

攤主看著手里的錢，心里不嘆，這對夫妻實在是太好勝了。他們也不太像是缺一個千元手機的人。在這種地方爭強好勝是小孩子的專利。不過既然男人送錢送到他手上，他也不好不要。

攤主最后不幸地發現，這對夫妻不是給他送錢的，而是管他要錢的。

林寧山把得來的手機到明蕙手上，明蕙知道林寧山不會用這個價位的手機，也沒推辭，對著林寧山說謝謝。林寧山沒忍住說：“其實最開始我眼前確實有蟲子飛。”

明蕙很配合地說：“這兒的小飛蟲多的。”

攤主請林寧山和明蕙拿著獎品合影一張，證明他這兒的獎貨真價實，絕非欺騙。他們的年齡對其他人也是一種激勵，激勵著小孩子把錢送給他。

明蕙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認為林寧山絕對不會喜歡把自己的照片掛在扎氣球攤位前，為其招攬顧客。

攤主并不罷休，一個勁兒地跟明蕙說：“獎都領了，幫個忙吧。”他一直對著明蕙說，因為林寧山實在不像是一個愿意配合這種事的人。

明蕙正待要走，林寧山說：“要不就照一張吧。”

攤主發現，這家是男的做主，男的說照，的便照了。

他把照好的照片給兩個人看，照片上的明蕙至多五十歲，但攤主猜，人一般都不會喜歡別人猜出的實際年齡，便笑著說：“您氣質可真好，今年有四十了嗎？”

明蕙只覺得這恭維實在離譜，目無表地說：“我六十了。”

“您別開玩笑。”

明蕙拿到手機便開了機，手機上的第一張照片是林寧山。

途徑過山車，明蕙停下來看說明牌上的字，上面寫止六十五歲以上的人乘坐。再過幾年，就徹底坐不了了。上面的年齡對產生了某種刺激，問林寧山平常多。

他們已經到了談論糖不覺得突兀的年紀。林寧山告訴明蕙，他脂都很正常，心臟也很健康。

明蕙知道林寧山完全不恐高，便說：“那咱們一起坐這個吧，我去買票。”

林寧山和明蕙一樣，從沒坐過過山車。小時候限于條件，沒有過山車可坐，年紀稍大一些，便覺得稚。當然如果做了父親祖父，陪孩子一起來游樂園一起坐過山車也很正常。但他既不是父親，也不是祖父。雖然他會說幾國外語，能用英語法語同時說話和笑話，但他骨子里還是一個傳統的東方男人，認為什麼年齡該做什麼事。他玩過許多次翔傘，卻沒坐過一次過山車。

但林寧山沒有拒絕明蕙，拒絕了仿佛是他的心臟不允許他坐一樣。

他反問明蕙可以嗎？

明蕙說沒問題，但說不出平常的多，從不測，也從沒檢過。

林寧山從包里拿出一只手表，讓明蕙把手過來，見明蕙遲疑，他笑道：“給你測測。”

他拉過明蕙的手腕，給戴上。等戴好了，明蕙才意識到應該說自己戴的。

這智能手表測的自然不如臂式儀準，但也不算太離譜，可以作為參考。這是林寧山來之前給明蕙帶的禮，兩份，另一份是給老伴的。他原先預備給明蕙送一條項鏈，他前年出國講學時在黎的一個小巷子買的，但這條項鏈最終放在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