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兒一個院子租出去，一個月也就幾百塊。你給我買的冰箱，夠付幾個月的租金了。我要不說你租的，搞得像你白住一樣。”明蕙沒跟林寧山說，是怕別人說閑話才說是租給他的，他應該不喜歡和有傳言。不說租給他，那對外怎麼說呢？又不是親戚，留一個男人住這麼多天。

車子進明蕙住的村子，村里有棵很高的樹，在明蕙年輕的時候就很高。林寧山想起明蕙給他寫的第一封信開頭：你還記得村東的大樹嗎？它越長越高了，樹杈越來越多，我總怕它再長，就把天給破了，那樣我就看不云了。你回到城里，一切都和鄉下不一樣吧。但我想云彩總是差不多的。

這封信林寧山可以一字無誤地背下來。從信箱里掏出這封信的時候，他剛從醫院回來，簡直不像個人樣，他在醫院里照顧母親許多天，母親并沒因為他的陪伴對這個世界有所留，還是離開了他。他母親去世了，可他一滴淚都不出，許是一個人傷心到極，竟是哭不出的，看著旁哭得不能自已的弟弟他竟有些羨慕，他的母親生前對他說，眼淚我都替你流完了，以后你就都是快樂的日子了。他看到信，抬頭看和鄉下可能差不多的云，或許是天上的太刺眼，淚從眼里過掉到信紙上。并沒有多長時間讓他流淚，母親的后事都等著他來辦。這封信陪他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日子，經過一些波折，他坐很久的綠皮火車去母親的家鄉，按照母親的愿把的骨灰埋在的父母旁。回去之后，他給明蕙寫信，讓好好復習，如果鄉下復習不方便，可以來找他，他這里有一間屋子，雖然小，但足夠容。過了些天，明蕙給他回信，說結婚了，丈夫待很好。他還是給明蕙寄去了復習資料，他始終覺得是個聰明人，不愿的才華在婚姻里蹉跎。

出國之前，林寧山想過去明蕙的家鄉看一眼，以后再回來不知是什麼時候。買來的票最終作廢了，去了還得麻煩明蕙和的丈夫招待他，他不愿給人添麻煩。

他出國的行李很單薄，統共一個大箱子，里面有明蕙給他的被面和信。他一直覺得這信很好，但他從未跟其他人分過。直到有一年，他已經在國生活了一些年，拿到了教職，他學校里的一個男生邀請他去他的家鄉度假。男生不到二十歲，在國中部的鄉下長大，長著很淳樸的一張臉，臉上時常會流出一種不同于學校其他人的生，因為林寧山幫了他一點小忙，寫了一封很誠摯的謝郵件，并請林寧山去他的家鄉做客。這信里的一些字眼打了林寧山，他拒絕了其他邀請，開著他新買的跑車帶著男生從東出發，去中部鄉下。他回國后，外界都以為他很低調，住不大的房子，開普通的汽車，但他在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那時還算年輕，對汽車還有興趣，隔不久就換一輛。

和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孩子，和男生是系里的同學，平時很出風頭，突然提出也要去男生的家鄉看看，林寧山看男生很想答應，便讓孩也上了他的車。林寧山知道男生喜歡孩子，便刻意制造話題讓男孩展現自己，但男孩反倒比平常更，有時竟不能說一句完整的話。林寧山把自己的車讓給男孩子開，男孩子開得過于平穩，孩子說還從未坐過如此穩的車，這當然不是一句夸獎，但男孩子卻很地笑納了。孩子問林寧山能不能開他的車，還沒等林寧山回答，男孩子兒已經準備讓賢了。

林寧山前一晚忙得沒時間睡覺，在車里閉上了眼睛。等他睜開眼時，日頭已經變了，他看見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直晃他的眼睛。他對這個并不陌生，玉米從播種到收獲，他都經歷過，了的玉米擗下來，玉米稈還立在那里，他和明蕙一棵棵地去砍。這里的地則完全機械化了。孩和男孩突然談起了詩，他們問林寧山中國詩是怎樣的，林寧山在他父親的嚴苛教育下三歲就背唐詩，但他聽到詩，想到的卻是明蕙寫的那封信。他把明蕙寫的信翻譯英文念給他們聽，男孩說這首詩很人，孩兒并不覺得和相關。男孩兒不再磕磕，他說的每句話都很流利，力證這確實是一首詩：我住的地方和你的城市什麼都不一樣，但好在云彩是一樣的，所以生怕這云被破壞了。孩兒則覺得是大膽且熱烈的，不應該是這樣的。男孩兒反駁道，含蓄是中國人的傳統。他們齊問林寧山，這究竟是不是一首詩。

林寧山沒有給出答案，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明蕙給他來信沒多久，就結婚了。林寧山貪婪地看著天上的云，他們又問是誰寫的，林寧山念出了明蕙的名字，仿佛是個詩人。

這對年輕男并沒做人，而是了朋友。當年二十歲的年輕人長了中年人，他也不年輕了。年初，孩兒給林寧山發郵件，提起了當年他念的那首“詩”，在網上搜索minghui并沒有搜到。

林寧山看了郵件想起明蕙當年寫給他的字句，只覺得時間飛逝，他至今記得明蕙年輕時的臉，卻無法猜出如今是什麼樣。一個幸福的祖母？

真見了，一個意料不到接著另一個意料不到，又一個人管媽，到底給別人養了幾個孩子？林寧山沒再問下去，車子繼續向前開。

路既悉又陌生，明蕙給林寧山介紹這其中歷史的變遷，什麼時候修了馬路，路邊的樓是什麼時候蓋的，果園又是哪一年種的。這些年，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明蕙對時間的界限都有些模糊了。說了很多話，希林寧山能因此忘了租房這件事。

“我住在你這兒，村里是不是有人傳閑話？”這對林寧山來說并不難想象，這些年關于他的傳言更新了好幾個版本，真的摻著假的，如果不是當事人，他自己都要信了。他幾樁無結果的史被改寫了艷遇史，被對他一知半解的男人當作談資輕佻又艷羨地重復著。區別是，無論他在傳言里怎樣，都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但明蕙不一樣。

“有嗎？我不知道。我這個年紀，有什麼可傳的？你不要多想，該怎麼住就怎麼住。”

雖然時至今日，他倆的份天差地別，明蕙心里也謹記著這一點，然而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還是把他當當年一起干活兒的伙伴，并不覺得要注意什麼語氣用詞。

“咱們這個年紀很老嗎？傳個緋聞都不配了？”

明蕙沒想到林寧山會這麼說，好像有緋聞是什麼榮幸的事，都不知道怎麼答對他。在心里說，你傳多緋聞都是有可能的。而，在鄉下早已經過了能傳緋聞的年紀，現在真和男的有事，也只能為一宗笑話。

林寧山笑道：“咱們都還不算老吧。”

“你當然不算老。”知道，像林寧山這個級別的學者，六十歲離著退休還很遙遠，會延聘到七十。他說了退休來鄉下種地，恐怕也要等到七十以后。等辦了退休手續，還有人需要他工作，像農村許多老人，工作到不能工作那天。和鄉下老人不同的是，他可能會把“工作到死”當作祝福。像他這種老了還能被簇擁，嫌簇擁者太煩的人是數，大多數越老越孤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的母親明老太太前幾年還耳聰目明的時候，看電視上有個老醫生快九十了還在工作，很是羨慕，到了這個歲數，還能被人需要，還能被人搶著要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啊，人只有在被需要的時候才能被看得見，明蕙的大嫂看了說“掙一輩子錢了，都這個歲數了還不點清福。”明老太太心里罵你們這種年輕人知道個屁，然而面對著兒媳只是微笑。

明蕙是笑著說這話的，但林寧山還是聽出了話里的傷，他笑道：“別你，是咱們。”

很快就到縣城了，路過一家花店，林寧山停車，留明蕙一個人在車里。不一會兒，他拿了一束花出來，過窗子遞給，明蕙認得是晚香玉。

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收到花，按理說應該說謝謝的，但第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是看著花發呆。知道，對于一些人，送花是種習慣，就像去看人，拿一盒點心那麼普遍，不值得大驚小怪的。雖然謝謝說得很遲，但還是說了。

到了銀行，明蕙要下車取款，下車前仔細調整了花在車座的位置。因為不到定期取款日期，利息只能按活期算，柜員又向明蕙確認了一遍是否取款，明蕙說取。明蕙去年夏天在這里存了一萬五千塊，是兩年期的，還有一年到期。林寧山說別取了，他可以先把錢借給，等到期了再還他。明蕙笑笑說，且到不了期呢。堅持取了款，又辦了一張卡，把現金放到卡里，在未花掉之前，可以拿一點活期的利息。

拿著卡出了門，有人發傳單，傳單上是附近一家賣場家電大促。問林寧山，能不能和一起去看看，想買一臺新洗機。

在賣場里遇到人是件概率很高的事，明蕙遇到了陳至展——的第一任前夫。但剛開始并沒有認出他，確切地說本沒看到他，是來買洗機的，眼里只看得到洗機。

陳至展認出了明蕙。他和明蕙離婚后，在很多個場合見過，他跟打招呼，也會回應。妻子去世沒多久，就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開始考慮這件事，還是妻子去世一年后，他想起了明蕙。明蕙畢竟和他曾是年夫妻，比別人要有分。他有時也覺得對不起明蕙，現在過得不算好，和結婚也算對的一種補償。他的兒子也支持他和明蕙在一起，因為明蕙沒親生孩子，以后財產的事也清爽。不接他的補償，他便去見了別人——七中的一個老師，比他小十歲。人家比他小，條件又過得去，他也沒什麼好不同意的。他們這個年紀，比年輕人進展快得多，見了幾次面，便一起來看家電了。

陳至展比老師預想的年齡要大一些，但對他還是滿意的。的前夫算是個很難得的好男人，缺點就是矮了點胖了點長得不算好看，的母親說臉對男人是最不重要的東西。也信了，對學生們也說心靈最重要，然而幾十年了，的丈夫走在的邊，并不希別人一眼猜中他們就是夫妻，這種話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因為覺得于啟齒，不符合年齡，不符合份。真正肆無忌憚地挑揀起男人的相貌，是在兒的時候，以一個未來丈母娘的份，沒什麼時候比這時更正當了。孰料的兒對的標準并不買單，對說，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我就覺得小眼睛單眼皮好看。及至要再婚，介紹人問對男人有什麼條件。很艱難地說出了要高個子、不能胖、五要端正。其實想更細化一些的，但的兒都結婚了，社會對的年齡有著種種要求，無法再細化到眼睛不能小、鼻子要……說了，就連上趕著給介紹的人也要笑話。但要求男方沒基礎病、有面工作和一定積蓄，介紹人就覺得很正當，符合這個年紀的。小城符合條件的未婚男人太，比年輕時要得多，陳至展雖然比大了十歲，但不細看并不覺得很老，他個子高，又不胖，年齡反增添了他的沉穩，和他走在一起并不覺得丟人。

陳至展和老師要買一臺烘干機，他們去二樓看的時候，正上明蕙在選洗機。明蕙看了幾臺都覺得太貴了，問店員最便宜的全自洗機在哪兒。

陳至展開始并沒打算跟明蕙打招呼，怎麼跟人介紹明蕙呢？他的前妻，因為不能生孩子跟他離了婚？但當明蕙說想要最便宜的洗機時，他了惻之心，他決定送一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