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回門

次日一早大約五更不到，大房的馬車就來催了。

寶如還問楊氏討了幾樣藥材在包袱里頭，跟著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門。時沒有自己梳過頭，半天也沒有綰好頭發，上了馬車才發現脖子下面還搭著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馬鞭破空啪啪的甩著，車夫聲喊罵著馬的祖宗八代，問候完它爹又問候它老娘，臟話滿。

車又快又顛，寶如在里面東倒西歪，前搖后晃，幾番到季明德的肩。

早起還未吃東西，顛著滿腔的苦水嘔。

季明德手肘住，強笑著安：“忍一下，馬上就到了。”

寶如也知季明德這是急著把自己送回趙家，好去接胡蘭茵一起回門，畢竟自己是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比不得胡蘭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帶著千金的嫁妝，遂也強撐一笑。

大約車轍到一塊大石頭，寶如腦袋幾乎撞到馬車車頂，又重生生落到板車上，恰這時候，季明德的手不知從那里出來，托住的屁，緩緩放穩在車上。

車夫在前面嗷的一聲猛勒韁繩，轍壞掉的馬車歪歪邪邪停在路邊。

車夫連連道：“二爺，得罪得罪！”

連著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氣了，他騰一把掀開簾子，兩步跳下車，在無人的大街上疾走兩步，鐵青著一張俊生生的臉，手托寶如下車，將的兩個包袱全塞到手中，便隔著匹馬，與提鞭的車夫對視。

車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兒子，窮小子而已，趁了大房爺季明義暴亡這樣的好事，才能兼祧兩房，繼承季白偌大的家業。

車夫頗有些看不起季明德，畢竟帶妻子回門這樣的事，連馬車都是大房出的。

隔著一匹馬對視許久，季明德忽而起袍子前擺，一手接袍簾的瞬間，一條長凌空而起，腳重重踏上馬腹，馬長嘶一聲吼，三只蹄子竄空晃了兩晃，重沉沉的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車夫倒過去。

車夫小時候也見過季明德，卻頭一回見他生腳踹翻一匹馬，眼看整匹馬朝自己倒過來，嚇的扭頭就跑。

那馬搖了兩搖，馱著輛壞了轍的馬車跑遠了。

寶如覺得他如此不耐煩，怕是胡蘭茵還等在家里的緣故，竟怕他也會這樣踢自己，哆哆嗦嗦指著不遠道：“過了前面那家當鋪，再拐兩個彎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齊齊，笑起來兩邊頰上還有深深的酒窩，與剛才那踹馬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笑的溫和睦，可在凌晨的天下，一口白牙襯的他整個人都氣森森，嚇的寶如骨聳然。

他道：“總得陪你吃過早飯，送你進了家門，我才能回去。”

倆人再往前走，過了劉家當鋪，后面是一早飯攤子，有熱騰騰的小米粥，虛蓬蓬的油餅子，還有秦州人早上吃的呱呱，涼等。

季明德要了一張餅，兩碗粥，見寶如一直盯著案板上那晶晶亮的涼看，問道：“可要來一碗吃？”

寶如連忙搖頭，連吹帶吸喝罷一碗粥，起道：“不早了，咱們快走吧！”

季明德盯著面前的油餅子，自己從攤上了張油紙來包上，低聲道：“我帶著不方便，你將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寶如接了過來，兩人并肩巷，走到趙寶松賃來的那間小屋前，泔水滿地，蒼蠅橫飛，門前一個臟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條子那臟水。

兩步奔上去，抱起那臟孩子道：“苗兒，你怎的在這里？”

這孩子是趙寶松的兒子趙青苗，今年四歲，過糊了一臉的臟泥，看得出跟寶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臉兒白白，秀氣的不像個男孩子。他兩手抓上寶如干干凈凈的襟，立時上面就是兩個污點。

寶如回頭，面帶訕，白白的小臉兒，笑的臥蠶彎彎，那小家伙襯著，五無一不甜，又和耐看。不是那種驚人的絕艷之，但甜的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時時將拴在邊，時時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門，見寶如一臉的難為，解釋道：“你先進去，我再走！”

不必進去，就可以知道那間賃來的房子里有多。

來開門的是嫂子黃氏，頭的窩一樣，穿著件看不清的褐襖，門只開半扇，寶如抱著孩子了進去。

門上三個腦袋，齊齊著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黃氏嘭一把將門關上，回頭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臟水，弄臟了服誰來給你洗？你當你還是大爺，有丫頭婆子伺候是怎麼的？”

再是寶如的聲音：“大嫂，好好兒的罵孩子做什麼？還有什麼臟服，快收，都收出來我洗！”

“你洗？”黃氏氣氣沖沖：“你那洗服？手里一點勁都沒有，還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寶如的聲音挪到了窗下：“來來，青苗，看小姑給你帶了什麼好吃的。”

“油餅子？還是熱的？”小青苗話里帶著澹澹口水，這孩子吃的天似乎一直改不了。

倆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嘰嘰喳喳，季明德在外邊聽邊笑，日漸高起，他剛走，忽而門一聲響，便見寶如懷中抱著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滿臟，想必是要往井臺畔去洗服的。

倆人俱像被捉撞了現形，難堪的抹不開臉。

寶如關上門，輕聲問道：“你怎的還沒走？”

季明德轉，先一步出巷子到井臺邊，連搖轱轆盛了滿滿一石缶的水，盯著寶如那兩只搭搭在盆子里的手好久，才道：“我趕晚來接你！”

那雙細纖纖的小手里果真沒什麼勁兒，洗又無甚章法，一通，可見得小時候生慣養，沒有干過活兒。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繡蝠紋的圓領袍子，腰綴脆玉，圓頭布鞋，四十歲的年紀，肩腰窄，臉如刀斧劈一般，濃眉深眼的俊朗，劈在大門外雕著富貴云紋的上馬石前站著。

一妻三妾一字排開，站在他后。

胡蘭茵穿了件藕的高領褙子，系一條白，頭上清清素素，倒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兩眼，他記憶中似乎寶如也這樣穿過。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兩人并肩騎馬，他道：“趕車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張冒失鞭子，我已人拿皮鞭他了。寶如可有傷？”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點頭：“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從后門進去，先是一畝多地的大園子，馬車直接從綠樹濃蔭中穿過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兩個未出嫁的小姐，胡蘭玉和胡蘭香兩個在高高的繡樓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影進院子，蘭玉道：“難怪姐姐哭著喊著要嫁，我瞧他比季明義生的好看。”

蘭香應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讀書人。季明義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跟解元郎能比嗎？”

著姐姐蘭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門上分別，蘭玉憂心忡忡道：“只一點不足，就是那個趙寶如，聽說是相爺家的千金，自知書達理的，今年才十五歲，怕姐姐要被比下去。”

蘭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嗤了一聲道：“什麼相爺，不過兩個死在半途的貶而已。家早失勢了，我聽爹昨夜和娘說，那趙寶如就是個娶來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還在咱干爺爺手里攥著了，他興不起風浪來。”

等大姐蘭茵一進門，倆人自然就不說了。

府衙前院擺了幾桌的筵席，請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的一桌，為商的一桌，舉子們一桌。

季明德和舉子們坐在一，溫溫笑著聽他們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強上桂榜，也是個舉人，丈著兩挑擔的關系，擎杯大膽問道：“姐夫，相爺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著接過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個，名王朝宣的，一口長安話，據說是大太監王定疆的干兒子，腰上明晃晃一塊皇廷軍腰牌，松垮垮兩只酒泡眼，一臉的不爽，惡恨恨說道：“你們秦州人眼淺見識不曉得事兒，趙寶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羅氏的兒，金貴著了，當年花剌貢來兩個，一個咱們先皇得了，一個賜給了趙相，據說滋味了不得。

自定的榮親王世子李源，老太后的心肝寶貝兒，守了十幾年還沒吃到里，倒你給截胡了，兄臺，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個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勸你一句，放回去唄，那塊，可不是你能消得起的。”

要說寶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個巧宗兒。李源沿吏部文書將退婚書傳到秦州府，寶如拿到婚書的那一刻，轉眼一繩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黃氏救下來不過一刻鐘，季明德便拿著五百兩銀子上門了。

前后不過一天功夫，連州知府胡魁都沒反應過來，趙寶如就和他兒胡蘭茵一起拜堂，嫁給季明德了。

季明德漸漸變了臉，直覺桌下一只腳踏過來，不聲避開，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側狠狠搗了過來。

他遠瞧著季白的小廝季羊從外面走進來，輕輕躲過王朝宣的拳頭，拈起酒盅道：“諸位兄臺先慢慢吃，我進屋，給長輩們敬兩盅酒去。”

王朝宣見連著兩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聲道：“銀樣臘槍頭，就他這點膽子也敢跟我干爹搶趙寶如，果真活膩歪了。”

季明德只當聽不見，一只手輕輕梭，也不知何時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塊軍腰牌在手中，起辭去。

他并不進屋，沿游廊繞到胡魁書房外，端著酒盅閉上眼睛，便聽屋子里大伯季白沉沉的笑聲：“怎麼說？”

答話的是季羊：“二說，東西太貴重了，不敢收。”

“那收了嗎？”季白又問。

季羊道：“收了，是嫂子替收的。”

季明德閉了閉眼，深藍的直裰，白衽襯著一張俊臉，眉宇間著子青氣，甩著那塊軍腰牌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