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謠》第2章 往事(2)
阿爹笑著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兒,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工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后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麼,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麼做。背著《國策》的權謀,卻還做出這樣的舉,看來我真是教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晚宴之后,我就被阿爹足了,他要我好好反思。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愿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我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我只能一個人在營地附近晃悠。
轉到湖邊時,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里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只裝作沒看見。於單:“你不會游水,別離湖那麼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可深,能不能繼續走。於單沖了過來,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游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
想起當日的事,我心里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于,卻奉給伊稚斜。結果既開罪了單于,又給伊稚斜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笑著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我迎著風,大聲說:“你為什麼不喜歡伊稚斜呢?要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去捉兔子。”
於單冷笑著說:“只要他不想吃羊頭,我自然可以和他一起玩。”
我剛想說伊稚斜當然可以不要吃羊頭,忽然想起了狼群捕獲獵后,都是讓狼王吃第一口,羊頭是不是也只有人的王才能吃呢?伊稚斜真的不想吃羊頭頂的那片嗎?已經到了邊的話被我吞了回去……
那一年,我十歲。因為一個羊頭,開始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于、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相殘的敵人。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帳篷旁,耳邊響起於單說的話,遲疑著沒有進去。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后,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發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地看著王妃的發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走到王妃旁,把花簪在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子地靠在了伊稚斜上。
我皺著眉頭舒了口氣,轉就走,后傳來斥聲:“誰在外面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自己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后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伊稚斜眼中掠過一驚詫,隨即只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麼知道是玉謹在外面呢?”
“就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慣了,士兵見了也不多管。除了,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看?”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是漢人,會很多有趣的玩意兒,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好看的發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發髻要手很巧、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只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怎麼先前聽人都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袖用力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嘆口氣,轉要走,伊稚斜起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的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的工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后,你對王妃的寵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只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只想讓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發髻本不重要?我郁郁地看著前方,沒什麼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發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嘆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嘆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里難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著遠淺淺而笑,沒說難,也沒說不難。我定定地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麼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麼時候這麼扭了?”
我咬了咬:“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你接近我是有所圖謀,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仿佛一些被他藏在心里的東西慢慢滲出,會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地了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不過在心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呵呵笑起來。只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只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嘆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麼要到事后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麼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姑娘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只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著沖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卻沒什麼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
《尚書》、《春秋》、《國策》、《孫子兵法》……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冊書要我背?我干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斗、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里玩?”問完后,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個傻人。”
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也是傻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的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兒,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游覽天下,到各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里
我可以求。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里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玩呀!我看很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制于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夸贊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得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夸贊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戰,左谷蠡王誠摯豪爽,左谷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麼?我是太子,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兒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麼王爺。”
兩人彎著子在灌木叢中潛伏而行,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面有細微的響,我們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不敢。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并肩而坐,兩人都是面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靠在阿爹肩頭,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為什麼不去找單于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面前。
阿爹眼中有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居然從我們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只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麼看?又不是斗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麼就說。”
阿爹張了張,剛想說話,於單忽然甩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了。阿爹輕嘆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麼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子半吊在他的上,只用一只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麼閼氏要靠在你上哭?太子為什麼那麼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嗎?現在正是你現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了我的頭發,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還不是什麼公主,只是普通宦人家的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年,我和……我和……”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互相贈送的雖不是芍藥,但意思是一樣的。”
“那怎麼如今做了單于的妻子?為什麼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于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麼?該從大說,還是從小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邊靠了靠,頭埋在他的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兒,所以從臣子的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流亡天涯,也不能棄父母于不顧,所以只能做了單于的妻子。若單于待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后,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于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哭只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無法諒,無法明白母親的痛苦。”阿爹輕嘆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帝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嘆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帝一爭長短,只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于,大漢、匈奴的事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麼那麼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只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都會,但卻在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后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的花,我要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了我的頭發:“你的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為你這個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察人心,能謀善斷,否則只是一味好強,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群中了。”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于,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面,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于,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兒,就是漢人,自然不能在匈奴長待,我只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這個原因。……會做太后,於單是個善良孝順的孩子,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麼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麼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后,不到一年,軍臣單于意外去世,伊稚斜發政變……
我突然站起,深吸一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一直憋到口疼痛,才緩緩吐出。
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已經過去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只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的一天。
阿爹自盡前叮囑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拼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愿就是你過得好。”
太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愿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是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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