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謠》第6章 重逢(1)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錢,一支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

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家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

阿爹曾給我講過長安城的很多景致,我也無數次想象過長安城的樣子,可當我親眼看到它時,仍然被它的雄偉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面用水間隔分,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面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吏和平民行走。

目之所及,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檐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旁栽植著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郁郁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嘆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了,從小看慣這樣致繁麗的人只怕很難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里的錢也只夠住十幾日。我在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錢后,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后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麼大,能養活那麼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制,我卻都不會。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識字會算賬,工錢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明的老板娘頗了心,可當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非常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雇用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全都是搖頭,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下有點兒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佳節近,急的店鋪已經在門口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花酒一壇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花香,人們臉上的喜,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上獨自一人。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里,至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只兔子什麼的。宿野外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可肚子實在不好

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里的那套樓蘭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恐怕阿爹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調教的漢家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很多乞丐都選擇在這里休息,三五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株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下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瞎了狗眼的東西,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注自己的勢力范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惡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

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了下道:“小娘子,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沒準兒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兒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哄然大笑。

我轉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咧咧地走到三個潑皮跟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上移開目,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大馬金刀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兒,別給小爺客氣,爺們兒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仿佛發著油,吆三喝四地劃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一個頭發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邊道:“閨,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也沒有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嘗人冷暖,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點點頭,隨在老乞丐后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瞇瞇地從袋子里了兩個餅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花酒,暖暖子,餅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節釀的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激不盡了。”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面將烤好的餅遞給我,一面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麼容易占的,那壺酒里是摻了水的。”

夜里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后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后門問是否要人洗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敲門收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麻麻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的,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里。繼而一想,里面值錢的也就一套,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要的是找一份事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后來一位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服都是人上門來收著洗,并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仍舊一家又一家地敲。

“我們院服有人洗。”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子正要出門,從我旁經過時,我還在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干,只要給頓飽飯就可以。”

漢子未出聲,子卻停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

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人嗎?”

我苦笑著搖搖頭,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麼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干凈,我就給你幾個餅吃。你可愿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

笑說:“我紅姑就好了。干得好,保不準日后見面的日子長著呢!”

我干完活后,紅姑笑著夸我手腳麻利,

端了碟餅放在案上,又給了我碗熱湯。我從早上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吃,早已得前心后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餅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怎麼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了時再吃。”

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湯,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湯,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作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餅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疾步行去,門口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子卻已是踉蹌倒。紅姑倚著門框笑道:“累了就在我這里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麼爺爺等著,著什麼急呢?”

兩個大漢走過來,我刺殺他們,卻眼前發黑,手中的匕首被他們奪了去,人地摔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識是聽到紅姑說:“好個伶俐的小娘子!只怕是個會家子,吃了立倒的迷藥,卻這麼久才暈。你們再給灌點兒,把人給我看牢了,否則小心你們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我清醒時,發覺并非只有我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孩子與我關在一起,容貌清秀,氣質嫻靜。看我醒來,忙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靜靜地盯著,沒有接手中的杯子。

眼眶一紅:“這水里沒有下藥,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這里看守很嚴,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將杯子放回案上,又回對面的榻上。

我活了一下,正常行沒有問題,可四肢仍然提不上力氣,看來他們還特地給我下了別的藥。

安靜地坐了會兒,理清腦中思緒,我向對面的孩子道:“我金玉,被一個紅姑的人下了迷藥,你呢?”

道:“我方茹,是被我后母賣到這里的。”說著,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

我顧不上安緒,趕著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弄來?”

方茹眼淚紛紛而落,哽咽著道:“這里是落玉坊,是長安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

我聞言不知道該喜該憂,從行為野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阿爹費的心思終于得到外人的認可,而且是紅姑如此妖嬈的子,原來我的麗也有資格做紅禍水,可我還沒有用麗去禍害別人,就先把自己禍害了。如果能像妹喜、妲己、褒姒那樣,吃吃喝喝、談、玩也玩了、樂也樂了,最后還讓整個國家為們殉葬,禍害也就禍害了,我也認了,可我這算什麼?

我問道:“他們是要我們出賣自己的嗎?”

方茹道:“這里是歌舞坊,不是娼坊,這里的姑娘賣的只是歌舞才藝。可說是這麼說,只要有人出足夠的錢或者上有權勢的人,你即使不愿,仍舊難逃厄運。除非有人為你贖,或者你的歌舞技藝出眾,地位特殊,長安城中最出的藝人甚至可以出皇宮。”

我搖頭苦笑起來,正想再問方茹一些事,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大漢走進來。方茹立即哭著道:“我不去,我不去。”

紅姑腰輕擺,步步生姿地走進來,無限地笑道:“這都尋死覓活了多回?打也沒挨,怎麼還不長記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裝扮了去跟姐妹們學著點兒。”說完對兩個大漢使了個眼,大漢立即拖著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雙手舞,盡可能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仿佛這樣就可以改變的命運,但沒有用。被褥,隨著下了床榻,又被大漢從手中出;門框,只留下了五道淺淺的指甲印,的手最終力盡松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一幕。

紅姑上下打量著我,嘖嘖稱嘆:“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倒是不驚不怕、不哭不鬧,你是認命了呢,還是別有心思?”

我回道:“怕有用嗎?哭有用嗎?驚恐和眼淚能讓你放我走嗎?只怕換來的是一頓皮鞭或其他刑罰。既然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那我至可以選擇一條痛苦一點兒的路。以后我愿意聽你的吩咐。”

紅姑愣了一瞬,微瞇雙眼盯著我:“你見過不小心掉到水里的人嗎?他們因為不會水而驚慌,掙扎著希能浮出水面,可實際上越掙扎,沉沒得越快,最后他們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掙扎時水進了鼻子嗆死的。其實他們不知道,如果肯放松自己的,即使不會游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面上。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的人本離岸邊就很近,往往憋著一口氣就能走回岸邊。”

我與紅姑對視半晌,兩人邊都帶出了一笑意,只是各自含義不同。用纖纖玉指理了下鬢角:“你什麼名字?”

我道:“金玉。”

紅姑點了下頭:“回頭我派婢帶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麼可以和說。現在我還有事忙。”說著一個嫵的轉離去,卻形停了下,側回頭道:“其實我應該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麼最后死街頭,要麼乞討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讓你逃不了噩運,那才是真的污穢骯臟。”說完也不理會我的反應,徑自腰一扭一扭地離去。

我開始學跳舞,學唱曲,學吹笛,甚至學刺繡。

歌舞于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格熱烈奔放,喜歌舞,我自小圍著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過匈奴王宮中最優秀的舞伎指點,雖然和漢朝的舞蹈姿態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繡,讓我很是費力。

不知道別的孩子如何看這些,我自己卻是慢慢學出了味道,常常獨自一人時也嗚嗚咽咽地練著笛子。尤其是夜下,我喜歡對著月亮吹笛子,無奈我如今連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說是音樂,不如說是鬼哭。可我自得其樂,總是想著不知道狼兄可會喜歡,將來我會在滿月時吹給他聽。

坊里的姑娘嫌我吵,和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門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罵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們早就紅長安城了。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艷人,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著一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對討厭不起來。

日子不留痕跡地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

新年是屬于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于沒有的子也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仿佛早看了世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里里外外幾進屋子布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年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面,大聲吩咐護院鎖門窗,守好院門。然后又命老嫗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里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肴,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拼命,連一向郁郁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干,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的又是后勁極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頭暈,稀里糊涂地爬到榻里側胡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只覺氣悶得難,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顧四周,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著我,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子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出一安詳。我輕輕地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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