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謠》第10章 人(2)

我笑道:“長安城里比我心思縝的人多著呢,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說話,屋外婢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

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子。紅姑道:“帶進來。”

方茹臉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后直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示意坐。卻站著一:“賣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后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示意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兒,僵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倒了一杯水,推到面前,默默地拿起水喝,手卻簌簌直抖。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案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后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世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后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后母的歡心,反倒讓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愿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這些能怪我嗎?這本該就是你早就看清的,你被后母賣歌舞坊并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兒哄騙著自個兒,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哆嗦,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拿出絹帕忙著替方茹淚,一貫對紅姑有不敵意的方茹靠在紅姑懷里哭了淚人。

我等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哥哥討媳婦就把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里有哪個姐妹不是如此?你好歹還被父母呵護了多年。我們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你以后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里一天,就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婢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瞇瞇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覺如何?”

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

我笑起來:“以后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們做事,你給了們選擇,而我以前只會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目的,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兒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和惜惜一塊兒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臺,一則有點兒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后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了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后,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面送我出門,一面笑道:“其實你住在這里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得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朝笑了笑,沒有搭的話茬兒,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緒,以后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起昂首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里的視線向前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墻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過它,剛學會的《白頭》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兒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無限自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如天展袖飛舞;婉轉,如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仿佛牽引著月,映得他整個人華流,越發襯得一襲白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跌出的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兒學首歡快點兒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兒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麗的天空,還有你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只為一圓月而緒激昂,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得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我不知道曲目,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仿佛春天時的一場喜雨,人們在笑,草兒在笑,樹也在笑。

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暗暗思忖:我不懂得你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能化解它。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如水。我們一人坐在院,一人抱膝坐在屋頂,翠竹為舞,玉笛為樂。

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心中有千言萬語,奈何到了邊卻只剩一個語還休。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眼中卻是淚花點點。臺上只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斷不斷,仿佛公主此時剪還連的思。

臺下轟然好,幾個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絹帕拭眼淚。

紅姑嘆道:“沒想到方茹唱得這麼好,前幾場還有些怯場,如今卻收發自如。”

我點頭道:“的確是我想要的意境,無聲勝有聲,居然都演了出來。”

紅姑過紗簾,環顧了一圈眾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紅長安。”我笑了下,起走出了閣樓。

四月天,恰是柳絮飛落、玉蘭吐蕊、櫻桃紅時,空氣中滿是生機。我剛才在紅姑面前著的興漸漸了出來,前面會有什麼等著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能順利實現?

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婢仆婦都跑去看歌舞,園子里本來很清靜,卻忽起喧嘩聲,好一會兒仍然未停。我微皺了下眉頭,快步過去。

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見我來,忙住了手,行禮道:“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我說不要,他卻糾纏不休,求我聽他彈一曲。”男子聽到陳耳的話,忙向我作了一揖。

長袍很舊,寬大的袖口已經磨破,但漿洗得很干凈。眉目清秀,臉上頗有困頓之,神卻坦自若。

我對他的印象甚好,不問道:

“你從外地來?”

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長安,擅琴會歌舞,希落玉坊能收留。”

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藝。你先彈一曲吧!陳耳,給他找好琴。”

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師的心,在下隨帶著。”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縛在后背的琴。我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舉步先行。

李延年打開包裹,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頭默默看著琴,一。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正出聲,我掃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斂了神。半晌后,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

山澗青青,碧波,落花逐水,鳥鳴時聞。

李延年琴聲起時,我竟然覺得自己仿佛置于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我雖然對琴曲知道得不多,可這種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

曲畢聲消,我意猶未盡,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面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心中已明白,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

我微欠了下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得,為何到我這里?”

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低下頭道:“實不相瞞,在下已經去過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長子,父母俱亡,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天香坊本愿收留我們兄妹,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濃》,突然就不愿意去天香坊,懇求在下到這里一試,說務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曲。”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令妹聽聞《花月濃》后,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

李延年道:“是。貴坊的《花月濃》的確自出機杼。”

我笑起來,《花月濃》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實很一般,落在他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只配一個“自出機杼”。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卻居然沒有瞞過。我自小背的是權謀之,阿爹教的是世機變,長于匈奴王族,看多了爾虞我詐,其后更是親經歷了一場雨腥風的巨變,我自進石府就開始費心收集長安城權貴的資料,而竟然剛進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堅毅果斷,在流落長安的困頓形下,竟然拒絕天香坊,選擇一個聲名初的歌舞坊。只是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卻還特意讓哥哥進落玉坊,所圖的是什麼?

為何也想結識平公主?

我細細打量著李延年,他長得已是男子中見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給你多錢,我出它的兩倍。”

李延年神平淡,也沒有顯得多高興,只是向我作了一揖道:“多謝姑娘。”

陳耳在旁笑道:“以后該坊主了。”

我道:“園子里的人都我玉娘,先生以后也我玉娘吧!”

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在下先生。”

我道:“那我就稱呼先生李師傅吧!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里?”

李延年道:“初來長安時住客棧,后來……后來……搬到城外一座廢棄的茅屋中。”

我了然地點點頭:“我剛到長安時,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宿過呢!”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

我道:“園子里空屋子還有不,你們兄妹若愿意,可以搬進來住。”李延年沉未語。

我道:“李師傅可以領弟、妹先來看一看,彼此商量后再作決定。如果不愿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還不算晚,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

李延年作揖道:“多謝玉娘。”

我站起對陳耳吩咐:“麻煩陳師傅幫我送一下李師傅。”又對李延年道:“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送師傅了。”說完轉離去。

我命仆婦收拾打掃屋子,又命婢紅姑。紅姑匆匆趕來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麼就不見了?怎麼打掃起屋子來?誰要來住?”

我笑地看著拭門窗的仆婦:“我新請了一位琴師。”

紅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師不用住這麼大個院子吧?何況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

我回頭道:“等你見了,就明白了。對了,人給石府帶個話,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了。”

紅姑困地看著我:“究竟什麼人竟然值得你在這里一直等,明天見不是一樣嗎?”

我側頭笑道:“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一首曲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子。”

時,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等仆人領他們來。紅姑神雖平靜,眼中卻滿是好奇。

李延年當先而行,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像,但了幾分清秀,多了幾分獷的年隨在他后,他旁的子——

材高挑,行走間充滿了一種舞蹈般的優雅,形偏于單薄,但隨著步子輕盈舞的袍袖將單薄化了飄逸。

紅姑喃喃道:“原來走路也可以像一曲舞蹈。”

輕紗覆面,我看不到的容貌,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嫵,寒意冷冽,溫暖親切,刀劍影。短短一瞬,眼波流轉,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刀劍影?!有趣!我抿笑起來。

紅姑低低嘆了口氣,然后又嘆了口氣,然后又嘆了口氣,這個子居然單憑姿就已經讓看過無數的紅姑無話可說。

李延年向我行禮:“這位是舍弟,名廣利;這位是舍妹,單名妍。”兩人向我行禮,我微欠子,回了半禮。

我帶著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滿臉興,不停地跑進跑出。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可看他仔細看著屋子,應該也是滿意。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屋子,視線只淡淡地在院子中掃了一圈,而后就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向一笑,道:“家兄琴藝雖出眾,可畢竟初到長安城,還不值得坊主如此。”的聲音沒有一般孩子的清脆悅耳,而是低沉沉的,略帶沙啞,讓人須凝神細聽,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會覺得這聲音仿佛黑夜里有人著你的耳朵低語,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

我聳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麼引人注意些,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是你們,而不僅僅是李師傅。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我麻煩,你們也麻煩。”

李妍道:“我們?”

我笑道:“兄長琴藝出眾,容貌俊秀。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揣了我的意圖,我豈能讓知音失?”我有意加重了“意圖”和“知音”二詞的發音。

李妍的眼睛里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瓏。”

我不知道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惺惺相惜”,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形容我此時覺的詞語。我側頭笑起來:“彼此彼此,我金玉。”

優雅地摘下面紗:“我李妍。”

紅姑倒一口冷氣,失態地“啊”了一聲。我不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滿心驚嘆,不是沒有見過人,但已經不能只用麗來形容,原來天下真有一種可以讓人忘俗,即使星辰為墜落,日月因,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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