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它》第200章 問此間(二十八)

晏歡對自己在一夜之間制造出的恐懼和混, 不是太滿意。

時間確實充裕,為龍神,他能用的資源也十足厚, 可他全心全意地撲在劉扶上, 能分出一星余力,已是用了畢生最大的克制。盡管他略施小計, 已滿城的人都戰戰兢兢, 淹沒在驚懼與死亡的威之下, 但至惡貪心太過, 并不懂得什麼是見好就收。

只能說, 晏歡打小的格就是這樣,仙人們還在苦心孤詣地教導他什麼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時候,他已在心里發誓,要將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話狠狠踩到腳下了。

兩人偽裝匆匆的普通行者,在進城時卻并未遭到多盤問, 只因現下城人心惶惶,人們全畏懼著那不知名的殘暴厲鬼, 恨不能把門死閉,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 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多事。

劉扶瞥了晏歡一眼,“你做的。”

“我做的,”晏歡微微一笑, 不是親眼所見的人,絕不會相信,至惡的龍神,竟能出如閨秀一般溫嫻靜的神,“你放心, 沒有死人,只是幻。”

對神明而言,幻抑或現實,又有什麼分別?但他既然肯下這個心,劉扶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城里的人也一樣,”劉扶觀察著街上寥寥數人的面容,“神間疲倦無比,觀其心魄,又完好無缺。”

晏歡道:“養神,養筋,這些人各個像是被吸干了氣的模樣,偏生魂魄無損,這就有意思了。”

“走吧,”劉扶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有了慘案做鋪墊,他們得以明正大地進府,坦然地對此地的員自薦。

劉扶向幕僚陳述了兇案的疑點及不尋常之,他自稱游歷四方的散居道士,來到宛城,發現了此地籠罩在異樣的氣氛之下。

“凡間欺世盜名者眾多,”為了佐證自己的份,劉扶指綻靈,放出一個小小的法,“以此為證,還大人信我。”

其實用不著法,他一面,幕僚眼中已有欣賞神,待他開口之后,幕僚更是五投地得拜服。言語是無形的武,對于聆聽的人來說,至善的言語,更如香花之于蜂、鮮之于鬼。

他張口,傾國與禍國,都只在一念之間。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進到室,會見焦頭爛額的上司,“外面來了兩位云游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決這樁懸尸兇案……”

都尉統領宛城府兵,帳下管轄上千人,城里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與幾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匯報。兇案未破,流言紛擾,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臉上拍掌。在他看來,死人本是小事,問題就在于這個人死得太出格、太駭人聽聞,要是牽連到其余城池,引發連鎖反應,這就不是他一個小小都尉能夠平息的事端了。

萬一惹來了王城那些人……

“不見!”聽著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過神來,不大為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陣抖,“兩個外地流民,有什麼本事,誰給他們引薦擔保了,就往本面前招攬?沽名釣譽的宵小,應該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輕浮,幕僚額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見,那兩人絕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實學在上……”

“既然你這麼欣賞,不如去給他們效力好了!”都尉摔過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卻不能為我分憂,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諾諾,只得深深地垂下頭去,快步退到上司遷怒范圍之外。

打出去,那是萬萬不行的,思來想去,他親自向兩名“能人異士”,傳達了都尉的態度。

接到了不留面的逐客令,劉扶并不到意外。

“大人可否說明了況?”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這個,都尉大人正在氣頭上,怎麼也不肯聽旁人的話……”

晏歡的臉早已沉了下來。

員們總是多疑自傲,”劉扶偏過頭,低聲說,“輕視低下者的諫言,重視上位者的呵斥,是這些人用以延長政治生命的哲學。”

晏歡冷笑:“我看還是死得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噴涌,瞬間激出了籠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怨之氣,由此改換了府中進進出出數百人的命數,險些他們命喪黃泉——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臨走前,劉扶嘆了口氣,低聲對幕僚說:“現在這個況,城中還會再死人的,到那時,你就來客棧找我們吧。”

說完,他手,輕輕拂去幕僚肩頭的灰土,同時也拂去了上面縈繞的氣。

走在街上,劉扶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歡立馬了肩膀,塌了腰,在他后哼哼唧唧地解釋:“小懲大誡而已,如何算重呢?橫豎并未取了他們的命……他們對你不敬,這我如何能夠忍呢?”

劉扶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我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麼重罪。”

他的話,一千句一萬句晏歡都認,唯獨這一句,晏歡不肯認。

兩人進到客棧,劉扶包下一間廂房。

不是他樂意與晏歡同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棧的房間,晏歡也會賴在他床下不走,與其這樣,不如一步到位。

晏歡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對劉扶提議:“不如我將城主直接拘來此,**而已,保管讓他吐得干干凈凈。”

劉扶否決了這個更加輕松簡便的提議,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歷練,同樣遇到過許多玄奧棘手的況。有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是不可靠的敘事者,因為那些發自心的證詞,往往會使事態變得更加復雜。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應,由自己來找出其中的蛛馬跡。”

晏歡明白了他的意思。

龍神再指揮一枚金人,這次,金人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將苦主打暈后塞進地窖,就此換上一本地居民的外觀,然后縱一躍,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門上。

城主府遠離喧囂,外圍筑著層層高聳的朱墻,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臟地帶,往來巡查的士兵侍衛,比蟻巢的螞蟻還多,別說尋常平民,就是瘦小的貓貓狗狗,也不能跳進里頭。如今,一紅如果,鮮淋淋的死尸,就掛在那富麗堂皇,頗有氣派的大門上頭,被發現的時候,將數名年男子嚇得當場失

第一起兇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圍了客棧,大肆搜查“白人與黑人”的行蹤。

劉扶神態平靜,約束著一個笑意盈盈的晏歡,同去面見了宛城的都尉。

來時氣勢洶洶,然而,都尉親自上前審問,過不了三言兩語,他便深深折服于一人的學識與氣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無珠來。

“真人!請真人務必隨我進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區區兇案,也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著劉扶,只覺那黑男子的氣場令人雙,而白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顧盼之間卻如一名尊貴王孫,周的氣場又無比平易近人。從他口中吐的話,字字句句,皆如春風拂面,沒有不使人心悅誠服的,只想讓人把心肝也歡欣雀躍地掏出來,好對他展示那赤誠通紅的

晏歡冷眼睨這名頻頻失態,差點痛哭流涕起來的男人。

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態畢,實在令他不悅。

劉扶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煩請都尉替我們引見一一罷。”

當他們見到宛城城主的時候,連晏歡都難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對方一眼。

“像個癆鬼,”晏歡輕聲說,“而且,不是普通的癆鬼,是被八百條野狐番掏干后的癆鬼。”

劉扶不理會他,在他的視線中,城主枯坐于奐,四陳設水晶銀鏡的玲瓏宮殿,就像金玉棺槨中的一陳尸,保管完好的皮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現出一種脆弱的舊紙,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紛紛揚揚地落下一層干碎屑。面上黑氣之重,以致淹沒五

宮室華錦簇,的大鏡高懸各邊,卻充滿了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舉薦了兩位先生,”城主瞇著眼睛,慢吞吞地開口,語氣仿佛夢囈,態度倒是謙和,“倘若一位能偵破這起連環兇案,宛城上下,都會念你們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謝……”

劉扶仔細地觀察著他的面貌,殿中侍者眾多,鏡面里人影綽綽,唯獨宛城城主,像一枚黑般置于中央。

“不知一位先生,可有什麼頭緒?”城主問。

劉扶道:“世間奇詭怪事,許多遠超常人能及之力。這兩起兇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確實不是人做的,是至惡在恐嚇你們罷了。

城主點點頭,頗為認同:“先生說得是啊……現下兇案頻發,兇手的所作所為,簡直冷至極、毫無人,令我等心寒齒……”

他沉默片刻,又問:“依先生之見,能做下這等惡事的,究竟是何?”

劉扶無奈一笑,先糊弄道:“或為妖魔,或為兇鬼,抑或地脈中孳生的孽天地一氣開蒙的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經安穩了許多年,圣宗治下,更是歲和時。據我所觀,四海外,連個冤案都看不見。這等太平盛世,怪妖魔何以容呢?”

晏歡目譏諷,他怕自己冒然笑出聲來,便在劉扶后,用手指悄悄著他角上細的紋路。于是一瞬之間,歡喜再次脹滿他的膛,將他從至惡,重新變了一個心滿意足,愿對一切寬容相待的男人。

劉扶心中微微一,他直視城主的眼睛,說:“海面平直,細微仍有浪花涌。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風波永定。”

看著劉扶的雙目,城主夢游般的神凝固了。

良久,這個凡人忽然笑了起來,拍擊雙掌,大聲道:“廳前設宴,我要請兩位先生喝酒!”

仆從像開閘的溪水一樣快速流,琳瑯杯盞、金盤銀甌,霎時團團簇擁在桌邊。城主又喚了幾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著淺口的玉質酒斛,斛盛滿酒,宛如一面剔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圓鏡,映著滿室燦燦燈火。

此景,縱然稱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麗紅塵的極致現了。但劉扶生來淡泊,晏歡更是將諸世財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態度平平,不過禮節地應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計較。

他起敬酒,對劉扶道:“恕我冒昧,敢問一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麼?”

劉扶想了想:“其實,我們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點了點頭,神態中不見失,只是道:“我觀先生,似是對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問。”

頓了頓,他又道:“先生走南闖北,想來見多識廣罷?不知先生可曾聽聞過什麼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劉扶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城主慢慢撐著坐下,疲憊地笑道:“真要論起來,世間最匪夷所思,最俗濫庸常之事,不就是長生麼?”

破天荒的,晏歡笑了一聲。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間,除了劉扶之外,卻聽得在場所有人如墜冰窖,惡寒從到外地噴涌出來,仿佛連五臟六腑,都在一瞬間發滿了麻麻的皮疙瘩。

劉扶按住了他,不地問:“城主也想求得長生麼?”

城主驚懼不定地瞄著晏歡,哆哆嗦嗦了好一會,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劉扶想了想,抬頭道:“道家說必靜必清,無勞形,無搖,乃可以長生。意思是為人要保持寧寂與清靜,不要使你的勞苦,不要使你的神搖,這樣就可以得到長生。但這話里的長生,并不是真的長生不死,只是能盡可能地延長一個人的壽命罷了。”

他蘸著酒水,在桌面上畫下天干地支的符記,城主被他的話語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長脖子,探著頭細看。

“至于另一種長生,則是‘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長生。”劉扶認真道,“所謂無私故能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正因為它們不為自己而存在,天與地囊括萬,因此它們永世不滅。只不過,這樣的境界,也不是個能夠達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著桌上的符號,愣了很久。斛中的酒,倒映著他的面貌,劉扶驚訝地發現,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現實中滿黑氣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歡也看到了這一異象,他眉心微皺,又很快松開,對劉扶低聲道:“像是執念。”

“執念?”

“執念是咒,許多人的執念,則是一種強大的‘氛’。”晏歡解釋道,“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一切,所以無論是鏡中,還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們自認為的模樣,而不是真相。”

在幻夢中翻滾了六千余年,想必諸世再沒有誰,能比至惡龍神更清楚執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飛快地瞥了晏歡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敬畏地問:“那……另一位先生,又對長生有何見解?”

晏歡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樣貌平平無奇,但這一抬眼,已城主然觳觫,忙用酒杯掩著自己,不敢直視。

“——人其盡死,”晏歡懶散地開口,因為劉扶就在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類的問題,漫不經心道,“而我獨存。”

傾聽了至善與至惡的回答,城主著酒杯,許久沒有吭聲。

劉扶敏銳地察覺出了異樣,就像喚醒了一個纏綿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現了一久違的、清明的

“兩位先生高見,只是說得還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語,“長生之人,世間并不是沒有。”

劉扶苦笑道:“修道中人,壽數千載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種長生,”城主打斷了他的話,含糊地說,“我的意思是,千秋萬代,與天同壽——這樣的長生之人,并不是沒有。”

劉扶看著他,但城主說完這一句話,便再沒了下文。他有種覺——似乎在似睡非睡、似夢非夢的狀態下,城主正竭盡全力,想要對他們些什麼。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臉已然變了,燈火煌煌,猶如照著數名死氣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斷然說:“長生之事,未免太過虛無縹緲。”

“大人莫花言巧語的侵擾,這一人有無真本事,還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還是早些歇息得好,兇案一事,王城自會派特使前來協助。大人明鑒,勿要聽信鉆營之徒。”

劉扶與晏歡對視一眼,這些清客猶如護院的家犬,因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們到新奇了。

晏歡蠢蠢,不管面前這些是不是脆弱短壽的凡人,作惡的樂趣總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劉扶制止住他,搖了搖頭。

還不是時候。

就在這時,城主舉著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語:“古人云,莫思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可是,我總覺得,這杯酒怎麼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麼都喝不完……”

他一仰脖,將酒一飲而盡。

“送客罷,”城主耷拉著昏花的雙眼,整個人一下蒼老了一十歲,他的角已然緩緩流下一線水,不知是下來的酒,還是閉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夜風冰涼,街上一前一后,走著兩個影子。

劉扶滴酒未沾,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歡走在他后,低聲道:“那人主提起長生之事,絕非偶然。”

他心里知曉,自己要說別的,劉扶不會多作理會,但要說起這里的謎題,那劉扶不僅會回應,更會主跟他探討。

區區數日,晏歡過得猶如置天國一般,就快要樂得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是,”遲疑片刻,劉扶果然輕輕點頭,“他依稀流出清明之態,最后一句話,也頗有深意。”

他停下腳步,整個人已經融進了墻下的影里,晏歡隨其后,他們再度向城主府折返回去。

夜已深,連出兩場慘絕人寰的兇案,偌大的宛城靜悄悄的,無論是尊貴的一城之主,還是橋下棲的乞丐,此刻都在被褥中安睡著,只不過,前者睡著金線貂皮的錦繡堆,后者只能在稻草堆里湊合了。

劉扶來到了城主房中,猶如荷葉舉水,他和晏歡從黑暗里浮出,城主躺在床上,眼睛卻是睜開的。

“一位先生……果然來了。”像含了幾個球在里,城主模模糊糊地說。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啞迷就是一類邀約,猜謎的人,總有一天要找說謎的人對一對謎底,只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城主在酒宴上說了這許多晦難懂的話,就是著意要引著猜謎人上門來的。

“請城主解。”劉扶只說了這幾個字。

城主躺在床上,更像一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話頭,問:“先生請看我這兒,鏡為照鑒,據說,一面鏡子,能夠照出一個人的本來面目,這說法可是真的?”

劉扶緘默片刻,他低聲回答:“心明則眼亮,心思赤誠之人,無需鏡子,亦能看出萬本真。”

他回答的時候,心中便轉過了許多念頭。聽話里的意思,城主也是為了打破這種“氛”,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因此才安設這麼多鏡子在這里的麼?

城主咳了兩聲,啞聲道:“說來也奇怪……跟兩位先生一見面,我仿佛再世為人,過去幾十年的,只是渾渾噩噩,如行尸走一般活著……”

劉扶沒回答,說到底,至惡至善乃是大道天平上最極端的兩方,一同出現時,則象征著平衡的至理——否則,那些近乎壽與天齊的真仙怎麼會冒著生死風險出手,要將他與晏歡撮合在一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被虛妄執念深深籠罩的人類,僅是與他們說了兩句話,便有了破妄的不實之

“……我日日對鏡自照,只覺氣甚好、康健,可直到今時今日,與先生談寥寥數語,心頭已有了明凈之……”城主繼續道,語氣里帶上了懇求。

“一日之前,我還在為我的兒子擔憂,一日之后,世俗中的事務,都像累贅的灰塵,變得如此無關要……先生,求您告訴我,在您眼中,我究竟變了什麼模樣?”

語言是最簡短的咒,正如心魔質問晏歡的時候,期待的是一個“龍無心不可活”的回答,城主拋出這個問題,也將最終判決的權力到了這對陌生人手中。

晏歡掰著自己的指頭,百無聊賴道:“不如你先回答我們的問題,你所說的長生之人,指的是誰?”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覺地復述:“長生之人……”

“是那個圣宗嗎?”他不能起,劉扶便半蹲在床前,揣測道,“你說的長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嗎?”

毫無征兆的,乍然聽見“圣宗”一字,城主就像被燒紅的鐵釬進了耳朵,腰桿反弓,用力抓著自己的側臉,在床榻上瘋狂掙扎跳。

“不、不是圣宗!圣宗功德隆盛、萬古長青,不是圣宗、不是的!”

劉扶眼皮一,靈炁瞬時下,試圖平息城主的激烈反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發生了,他的靈力一及城主的軀,仿佛被枯竭海綿吸走的一滴水,不僅沒有起到安的作用,反而加劇了對方的作幅度。城主剛才只是在胡掙扎,現在,他簡直是在發狂地嚎了!

這個回應,跟不打自招沒什麼區別。晏歡利落地切斷劉扶的靈力連接,魔氣鋪天蓋地,剎那席卷了整間宮室,所幸他還記得留手,沒有一下抹殺了這脆弱的干尸。

“那即是圣宗了,”晏歡冷笑道,“他對你們做了什麼?是吸取你們的生氣來延長壽數,還是用天下人做祭,來換取所謂的長生?”

被魔氣牢牢裹在其中,正常人都會到自己正著痛不生的折磨,然而城主無知無覺,他癲狂地搖著頭,發出的聲音完全不能稱之為人類的聲音,他時而咕嚕咕嚕地哀嚎,時而歇斯底里地尖,這種出聲的方式,活像要把聲帶撕好幾半才罷休。

可是,就在這些非人的喊當中,仍然夾雜著許多對于“圣宗”的溢之詞,哪怕不能再準確地吐字,也要通過變化的聲調,竭力表達出來。

顧不上別的,既然靈炁無用,劉扶便急忙俯彎腰,出手按住了城主的咽。再這樣下去,魔氣還在其次,只怕這人要先死于痙攣引發的窒息了。

他一抬眼,盯著城主扭曲發狂的面容。

“冷靜下來,你……!”

近距離與他的瞳孔對視,城主僵住了。

——在劉扶的眼眸里,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早就該……

這一刻,從這名凡人上,陡然發出無比巨大的悲傷、憎恨、解與喜悅。雜駁五氣沖天而起,狂風同樣吹起來了,如何華貴的錦緞、燦爛的霞織,全混合著軀殼上飛速流失的碎屑,猶如騰空飛舞的群蛇。

黑發化為枯萎的游,手臂塌作四泄的細沙,一對眼珠,盡吹散呼啦散去的霧氣,空的眼眶,同時噴吐出蓬的,祥云般的淡靄。

劉扶霎時意識到了什麼,這個時候,他本應猛地閉上眼,再將頭往后仰去,以此中斷城主化解的過程,可他著對方,只是輕輕按住了那凹陷的膛。

他的目莊嚴而肅穆,僅含著一點然的不忍,但這一點悲憫,已將滿殿肆的魔氣盡數消弭,凈化為流離的溫暖星火。

“先生,我好痛苦、好痛苦啊……”化去一半的干尸喃喃不清地哭泣,“為什麼就是不能結束……我真的好累,連氣都難,可就是沒辦法死去……好痛苦、好痛苦……”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劉扶回握住他不住蒸發的手指,溫地低語,“你瞧,你不是看到了自己的本相,也選擇了自己的‘道’嗎?”

“您的大恩大德,我已無法報答……”干尸流著漆黑的淚,竭力到劉扶的手,“當心……圣宗……他座下輔首衛,實在……可怕至極……”

他死了。

在無可比擬的喜悅和滿足,舒展與自由里,城主的軀徹底泯散于空氣。本該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余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劉扶保持著半蹲的姿態,靜默片刻,緩緩站起。

整個過程中,晏歡沒有說話,只是在魔氣燒盡的時候,手攬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懷里,仿佛代替了一個溫暖的擁抱。

“圣宗,輔首衛。”劉扶呼出一口氣,“除了這兩個關鍵詞,其它的什麼也沒問到。”

他低下頭,語氣里有微不可查的愧疚。

至善誕匯于眾生的心魂,又以自反哺眾生。他不是亙古洪荒的神族,但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對普通人,他總有抑制不住的心

晏歡輕聲說:“沒關系,機會俯拾皆是,不差這一個。”

他的眼神復雜而懷,他想起久遠以前的往事,這個的、溫的劉扶,實為他一生中最寶貴的摯,只是他那時還太愚蠢,太輕視這種和溫,并不曉得它們的份量,其實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不過一剎,接著,他的目忽又變得冷酷起來。

晏歡驟然回,五指并掌,漆黑的須沖破皮囊,閃電般纏繞一丈多長的鋒刃,空中火四濺,金石擊之聲,瞬時震遍全殿,刺得人耳發麻。

到了這時,他可以稱得上是“又**,又失心”。去了真龍神軀,再丟失一顆龍心,晏歡的能力已是百不存一,可他既是至惡,也是貨真價實的神祇,有誰想要襲他,不亞于初生的羊羔,偏要往虎口里撞。

空無一的空氣里,逐漸浮現出了“羊羔”的影子。

鎏金的黑袍、詭譎的銅面、兵刃上紅彤彤的毒……皆如水墨般波顯示,十幾名無聲無息的大活人,就此森森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來者何人,竟敢損壞圣宗大業!”十幾個人齊齊厲喝,仿佛共用了同一個大腦,同一張

銅面共振,發出洪鐘獅吼般的嗡鳴,音波飆,殿桌椅、屏風、金玉擺件、鑲嵌寶石的梁柱……種種華貴陳設,無論堅固與否,統統激了齏

氣浪滾滾翻涌,這一聲狂喝,竟在霎時間炸塌了半個城主府。晏歡不言不語,強地生了這一擊,將劉扶護得滴水不

煙塵慢慢散去。

晏歡的臉難看至極,九目瘋狂膨脹,無比龐大的殺意,正從他周緩慢四溢,猶如再也控制不住的洪澇,很快便要肆人間,使生靈涂炭。

“區區金丹……”至惡的臉孔猙獰扭曲,一瞬的懼意,更甚于被螻蟻冒犯的怒火。

傷勢不愈,他的實力又大不如前,倘若沒能護住這些卑賤之人傷害,那該如何是好?他一想到這樣的結果,就萬火燒心,恨不能撕碎一切有形之

“控制住自己!”劉扶道,“我去疏散周圍的凡人,這里的……”

他的眼劃過面前的追兵,料想到這應當便是城主口中的“輔首衛”,只是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可以追蹤得這麼快。

“……這里的輔首衛,就先給你理。”

城主殿的靜,已喚醒了府中上下的人,劉扶沖向空地,心念電轉間,又改換了想法,疏散凡人太過費力,不如設下一圈屏障,將戰場的范圍固定下來。

“去!”他一聲低叱,行囊中頓時飛出數十柄剔飛劍,團團圍住大殿,劍,散發明亮的清

他調四肢百骸的靈炁,丹田遭到廢棄,到底對法的釋放造了極大阻礙。正當劉扶專心結界時,后背忽有厲風撲來,激地他渾一凜,順勢前閃,躲開了這下。

他回頭一瞧,卻是一名輔首衛的通紅長刀,猶如淬火毒牙,朝他迎面凄寒地一彈。

劉扶大吃一驚。

他知道晏歡的神力被削弱到了何等地步,也知道缺失了軀殼和心,他實在不能像之前那樣,再有毀天滅地的威能。可神力再、再微薄,仍然是神祇的力量,遠非凡俗生靈能夠比擬。眼下這些輔首衛,至多不過金丹修為,如何就能躲開晏歡,近到他的跟前?

劉扶不聲不響,從懷里掏出一顆曜日明珠,就往輔首衛面前一舉。

明珠驟發靈彩,與長刀的鋒芒錚然相撞,剎那如日照金山,迸發出千上萬道雪亮燦芒。

此世再無如此明亮的輝,寶珠只是一面用于聚焦、折的鏡子,過它,至善的芒增幅了十倍不止,至善的力量,也增幅了十倍不止。

昔年的許多真仙,都或好奇、或鉆研地探討過至善的能力。

至惡的偉力,他們已經見識過了。晏歡出世時的一聲啼哭,就喚來了諸世多年不絕的戰火和大災,引發導破滅,使每一個智慧生命走向自我滅亡的結局……這是至惡想做就能做到的,那至善呢?難道對比至惡,至善的側重就僅僅在于創造麼?

正如大日照耀萬,亦含焚世之火一般,只要劉扶想,他也可以變得非常可怕。

煌煌金,掀起了近乎沖擊波的巨浪,這浪頭不僅使長刀裂解千萬塊碎片,挨得近的輔首衛,連也來不及一聲,便像潑了熱湯的雪堆,頃刻塌陷了子,融化在這熾熱無比的海里,更將不遠的晏歡都打了個跟頭,差點栽倒在地。

宛如天地初開,澈至極的正氣甚至就此滌到了一整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沉重的妄念、狂熱的求、貪婪的……悉數一掃而空,夜晚的空氣,頓時清新得驚人。

假死六千年后,這還是劉扶第一次充裕地使用他的力量,還不用擔心將自己一下榨干。

“好像……有點太用勁了?”他收起明珠,懵懵地著后腦勺。

不過,他同時明白了,輔首衛為什麼能夠穿過晏歡的防線,來到他后暗算。

這些銅面加的突襲者,從氣息上判斷,確實可以算作金丹,然而,他們的靈力之凝實純,簡直像一柄經過了千錘萬煉的刀劍,一名便可頂得上幾十名同階層的修士,說是登峰造極也不為過。

見他出手,晏歡再顧不上如何殘害折磨,急忙搠死了剩下的十幾個,慌慌張張地往自己不知道的哪張里一塞,便跌跌撞撞地跑來看劉扶

“卿……扶,你有沒有事!”晏歡拉著他,上下檢查了幾十遍,“對不起,都怪我疏忽了,我、我沒……”

“噓,”劉扶噓他,真要讓他這麼自我檢討下去,那就沒個完了,“你有沒有留下活口?詢問圣宗的護衛,總比一個城主更有效果。”

晏歡頓了頓。

然后心虛地手進肚子里,掏出一個已經吃了一半,黏黏糊糊,尚在不住蠕的人形。

掏了半截,他到底沒勇氣全拿出來,給劉扶展示自己的吃相,復又匆匆往肚子里頭一堵,說了聲“還是讓我來問好了”,就逃到一邊,躲在暗施展拷問技巧去了。

    人正在閲讀<他與它>
      關閉消息
      待續...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