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

宋氏睜開眼睛, 就見床前黑的一片都是人。

烏希哈趴在的床邊，眼眶通紅，看著已經痛哭過一場。

宋氏沖手, 被烏希哈雙手攥住在臉上，掌心立刻到意。

“萬歲爺，皇后娘娘, 還有各位姐妹們, 又勞煩費心了, ”宋氏地出個笑來, “我這般模樣，實在不便招待，讓烏希哈在這兒陪我就行。”

四爺與烏拉那拉氏對視一眼，道：“那你好生養著, 有什麼事，只管遣人到景仁宮或者干清宮傳話。”

宋氏的病，他們確實在去年初就知道, 這一年半來, 不僅幫著宋氏一起瞞住烏希哈，也一直關注、想法子為宋氏醫治。

只是在生死前，再大的權勢也無用。

眼下, 他們擔心更多的還是烏希哈的緒。

他們在這兒陪烏希哈一起守了兩個時辰, 既然宋氏已醒, 便把時間都留給母二人。

烏拉那拉氏等人也關懷囑咐了兩句，陸續離開。

“額娘！”烏希哈抬起頭來，臉上妝早就干凈, 臉不比宋氏好看多。

除了“額娘”, 烏希哈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想問怎會病重至此？沒人想遭遇這些, 最多只能說一句“命運弄人”。

那問宋氏為什麼瞞著自己？答案已經有許多人告訴過烏希哈，宋氏想親眼看有后，怕孕期傷神。

宋氏的病，之前烏希哈已經向太醫問清楚了。

疑似腦中生異，施針用藥兩年未消，有頭疼、嘔吐、暈厥等癥狀，近半年發作頻繁，今天更發癲癇之癥，醒來后能思維清晰，已經是運氣好了，行是否能如常，還不能保證。

太醫還說，宋氏余下時日無多，長則半年，短則一月。

烏希哈不懂醫，但知道這般病癥，像極了腦瘤，就算是在前世，治愈率也極低。

見烏希哈不說話，宋氏視線在屋里轉了一圈，開口問：“怎麼就你一個，額駙和孩子呢？”

烏希哈了一口氣，帶著哭腔答道：“布布抱旺仔去側殿哄了。”

宋氏撐著床板想起，烏希哈和何嬤嬤忙扶住，在背后墊上靠枕。

宋氏著兒的臉，無奈又寵溺地笑著，“都是當額娘的人了，怎麼還跟四五歲時候一般哭鼻子？也別總是讓額駙照顧你，他還有差事要忙，你得多諒他，好好養育教導拉旺多爾濟。”

這種類似“言”的話，烏希哈越聽心里越痛，“我，我只想額娘好好兒的。”

“額娘貴為妃位，還有你這個兒，已經是頂頂的好命，”宋氏表毫無霾，輕聲道，“額娘真的很滿足了。”

“額娘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來喂額娘喝藥。”烏希哈端起藥碗，小心地一口一口喂給宋氏。

不多時，袞扎布抱著孩子回來。

旺仔剛吃飽，又被他哄樂了，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偶爾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對大人們的沉重心毫無所覺。

“瞧這酒窩，多像你啊。這胖胳膊兒，定是像額駙……”

宋氏抱著外孫逗了一會兒，將他還給青蘋抱著，問：“袞扎布，能不能，讓烏希哈在宮里陪我一段時間？”

袞扎布沒多問，只點頭應道：“額娘放心，府里和孩子，我會照顧好的。”

當天，烏希哈就在咸福宮住下，并告知四爺和皇后。

四爺讓人傳話說，烏希哈想在宮里住多久都行，太醫院隨傳召，也會繼續讓人在民間尋訪醫高超的大夫。

……

除非宋氏或烏希哈明說想見誰，四爺和后妃們不會主上咸福宮，袞扎布則是三天抱旺仔進宮一回，讓們看看孩子。

此前宋氏積極催生，現在卻對旺仔不甚熱衷。

連娘家人也不想見，只想跟烏希哈呆在一塊兒。

母仿佛回到了烏希哈出嫁之前，甚至更早、們在潛邸相依為命的日子，兩個人相互扶持，視彼此為此生支柱。

一個月后，宋氏再度急驚暈厥，醒后無法行走。

然后宋氏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開始任，不愿意吃藥，還說不想呆在咸福宮里。

烏希哈讓人做了個椅，推著宋氏走遍紫城，又在征得四爺同意后，帶宋氏出宮。

帶宋氏去了溫泉別莊、玉溪繡坊，帶去看自己這麼多年跟玉錄玳和弟弟們鼓搗出的生意產業。

宋氏最喜歡的是繡坊后面的學。

學辦立至今十幾年，兩位東家的份不再是，已有百余學生，一些富商小之家都會將兒送來，所教授的課程，除了原本刺繡、廚藝、算賬等謀生手段，也多了琴棋書畫、詩文經義。

不論年紀大小，家世高低，學識如何，這里的學生都是昂首，充滿生機的。

走的路、見的人越多，宋氏跟烏希哈說的也越多。

幾乎比過去二十幾年加起來都多。

“我啊，在被賜給爺前，就跟們一樣，鬧得很，天在家里待不住，想往外跑，想去看江南是不是滿地都是人，去看海的那邊是不是有蓬萊仙山。”

“后來被先太后賜給萬歲爺做格格，沒得過幾天寵，還失了一個兒，就什麼都不能想，不敢想了。”

“走得最遠的一次，就是康熙五十年，托了你的福，去了一趟木蘭，不巧遇上事兒，也沒能好好看看風景。”

“萬歲爺登基，從西排屋搬到咸福宮，地方是大了，可頭頂這天，還是四四方方的一塊，一眼就能到頭。”

“我前兩年還發愁，萬一自己真的‘長命百歲’，比萬歲爺都活得久，那該怎麼辦啊？你總要隨額駙回喀爾喀部，到時候我一個人在宮里，又有什麼意思。”

“現在其實也好，不用愁咯！”

宋氏還告訴了烏希哈一個“”。

“我以前有個名字，輕歡，輕盈的輕，歡快的歡。”

這個名字，烏希哈竟從未聽旁人過，跟宋氏的格氣質完全不符。

在烏希哈和其他人的記憶里，宋氏只是宋氏。

是潛邸的宋格格，雍親王的宋側福晉，雍正帝的懋妃。

沉默本分，常年與佛經為伴，毫無威脅。

此生最大的貢獻和榮耀，就是生了烏希哈這個得四爺和眾妃嬪皇子寵的兒。

“烏希哈，你是最乖、最孝順的孩子，若沒有你，額娘怕是會活得像個行尸走，了無生趣，也不會有這些年的榮華富貴。”

“有你之后，額娘只想將你平安養大，看你嫁人生子。”

“我努力了，做到了。”

“但我現在也累啦！”

……

雍正八年，九月，宋氏病危。

收到消息，四爺和后妃們、袞扎布帶著孩子趕來咸福宮，包括出宮開府的四個阿哥和玉錄玳，烏希哈這輩十二個也全部都到了。

不論對宋氏是何種，所有人目悲傷。

他們一大家子，這麼多年都齊齊整整的，奈何歲月不饒人，孩子長大家，父母終將老去。

宋氏躺在床上，面龐枯瘦，臉青灰。烏希哈趴在床邊攥著的手，陪伴宋氏這段時間，瘦了十斤不止，一點也看不出剛生產過。

太醫在宋氏頭上幾位行針，宋氏睜開雙眼，好一會兒眼神才有了焦點。

見四爺和烏拉那拉氏都在，宋氏手撐住床板，試圖起，“臣妾，給萬歲，皇后，請，請安。”

“你好好躺著。”四爺忙虛按住，另一只手搭在烏希哈肩膀上，“子覺怎麼樣？”

“有烏希哈陪?????著，都好，謝萬歲爺關心。”宋氏環視一圈，出笑來，“都來了啊，真好，還能好好道個別。”

烏希哈哽咽著喊了一聲“額娘”。

快三個月了，烏希哈始終沒法說服自己，像宋氏那樣平靜地迎接的生命終結之日。

李氏幾個亦拿手帕拭淚。

“不必為我傷懷，”宋氏依舊笑著，輕聲緩緩道，“臣妾無才無貌，卻能侍奉君側，得如烏希哈，皇后娘娘與諸位姐妹照拂，已是此生有幸，無怨，無悔，無憾。”

四爺握住宋氏的另一只手，“朕過去對不住你。”

最早來到他邊，是他的第一個人，得到他的憐卻最。

宋氏臉忽然泛起一陣紅，“萬歲爺，臣妾，臣妾想求您最后一件事。”

四爺料想最放不下的定然是兒，鄭重承諾道：“朕和皇后，一定會照顧好烏希哈。”

然而宋氏用盡力氣搖頭，“臣妾，想為自己求一件事。”

四爺稍愣片刻，道：“你說。”

“妾福薄，不似萬歲和姐妹們壽比南山，得先走一步，”宋氏斷斷續續，說得吃力，“妾怕，怕一個人在殯宮、在妃陵寂寞得很，可否，請萬歲爺恤，準臣妾，不妃陵……”

“你這是何意？”四爺不解。

“就把妾火葬，”宋氏費力地著氣，在眾人震驚的目中，繼續懇求四爺，“骨灰，骨灰給烏希哈，讓帶著臣妾……”

烏希哈已經泣不聲，“額娘，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烏希哈，別哭，額娘真的，好你，謝謝你，愿意做我的兒，”宋氏眼角落淚滴，“有這一世母緣，夠了……若有來世，原諒我，不想再——”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你做我額娘了，”烏希哈嘶啞著打斷，“下輩子我來當額娘，我來照顧你！”

宋氏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的目逐漸渙散，甚至沒能聽清四爺給的答復，口中喃喃，直至無聲。

“若有來世，只愿生于鄉野，不宮墻，不侍君王……”

若有來世，只愿作一飛鳥，自由自在，翔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