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26、會面
晌午時,一輛雙轅馬車在奉云城城門前停下,守城侍衛上前查看路引,見得車夫手里的令牌后,急忙下跪行禮。
城門外還有尋常百姓排著隊伍,看此形,不由打量起這駕不飾珠玉、看似平平的馬車來。
車夫在這時收回令牌,吩咐侍衛不必聲張,一抖韁繩,驅車駛城。
風吹車簾,一張英俊而冷漠的臉孔在簾后一閃而逝。
今日是城廟會的最后一天,大街上有些擁,馬車走得緩慢。
趙霽坐在車里,聽著窗外喧嘩的人聲,著這徐緩的車速,想到稍后要見到的人,心無端躁起來。
那緒,竟有點像是張。
五年前,他奉父親之令京與肅王府走,第一次走那座巍峨的府邸時,也曾這樣張過。
可笑的是,那時的張跟現在一樣,都是源于同一個人,同一個目的。
趙氏鐘鳴鼎食,乃大齊僅次于長孫氏的一大族,大公子趙霽為聯姻京,在桃花盛開的肅王府,對樹下的長樂郡主一見鐘。
上自己的聯姻對象,這是趙霽出發前從沒有想到過的事。大凡政治聯姻,都離不開權力換,舉案齊眉的恩底下不知掩藏著多同床異夢,趙霽自認不是多之人,更不是會對婚姻抱有浪漫想象的年郎,因而當他在肅王府里察覺到自己那顆失控的心時,整個人是真的慌了。
那種慌是一種怎樣的呢?
趙霽已不太能回想清楚,他只能記得,當他確定桃樹下的郎就是他要求娶的人時,他是快樂的。
能夠與令自己心的人相伴一生,怎麼能不快樂?
那時的趙霽還想象不到,郎的眼里會沒有他,心里更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及傷疤,趙霽眉心微攏,目投向窗外繁華的市井。
居云岫的心從來沒有為他悸過,這一點,趙霽是在四年前的七夕夜明白的。
那天的夜晚,整個長安城的浪漫、多都被那個沒爹沒娘、沒名沒姓、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進眼里的男人承包了。
他在燈火如晝的畫舫上向求,求完還要吻,就任他那樣囂張地吻著、放肆地吻著,最后,還把雙臂環上了他的脖頸。
誰說長樂郡主居云岫是冷人?
在的人面前,不知道有多熱烈。
那天夜里,回到府中的趙霽寵幸了自己的侍。那是他納的第一個妾,那個妾跟居云岫并不相像,但在那一晚,替代著居云岫,填補了他心巨大的缺口。
居云岫大婚那天,他離開了長安,回到后,有人給他送來一位佳人。
那是他的第二個妾,一個真正意義上替代居云岫的人。
再后來,他審時度勢,一舉名,坐穩朝堂高位,有人知曉了他的癖好,給他送來各式各樣神似居云岫的人。有的是眉眼像,有的是像,有的是笑起來像,有的是走神時側臉很像……他一一收下了,養在后宅里,想起來那些事時,就過去放縱一次。
妾養到第六個時,家里的父親終于看不下去了,開始隔三差五催他娶正妻。
那是晉王登基的第二年,居云岫失去父親、兄長乃至丈夫的第二年,他等著走出影、走向他來的第二年。
他聽說最近常枯坐家中酗酒,便派宮中醫定期去府里勸。圣人在肅王府周圍布滿了眼線,提防與戰長林做戲欺君,他便進諫,說服圣人把那些眼線撤了……他常常在下朝后吩咐車夫駕車駛過肅王府,昔日巍峨的門庭不再語笑喧闐,只余秋風掃葉,冷冷清清。他坐在車中,看著那扇閉的大門從眼前移過,幾次產生喝停馬車,前去叩門的沖,最終還是被理智與自尊心生生下,眼睜睜看著那座府邸消失在視野里。
他等了一年,沒有一次想起他過。
他于是不得不承認,即使一無所有,的心門也依然是向他封閉的。
父親的催婚似乎奏效了,又似乎并沒有吹開什麼波瀾,他開始試著接各大世家,每次想要把婚事敲定下來時,眼前就不控制地浮現出自己第一次踏肅王府的形。那一眼,那一幕,那一次次的期盼與落空,像一深扎在心里的倒刺,這刺,不是他娶了哪一個更、更尊貴的人就可以拔除的。
只有給他種下的那個人才能拔除。
趙霽又等了居云岫兩年,終于在最后一年的尾聲等來了的回音。
武安侯造反,數十萬雄獅洶洶南下,驚醒了醉倒在甘殿歌舞聲里的圣人,長安滿城權貴爭相遷走,歲暮,一封書信從落魄的肅王府寄到了趙家。
那是居云岫給他寫的第一封信,趙霽反復看了不下三十遍,三日后,他寄去回信,隨信而去的,是他五年前就已為備好的聘禮。
他知道這場婚姻依然是出于換,也知道做此決定并不是出于他,但是那又有什麼而關系呢?
那在他心里扎了五年的刺,終于可以被拔除了。
窗外喧囂漸遠,馬車在一座府邸前緩緩停下,一聲通稟打斷趙霽的回憶:
“大人,到了。”
※
居云岫今日描了時下最流行的連娟眉,眉下一雙眼秋波盈盈,襯著淡紅眼妝,清冷里帶一抹楚楚之態。
趙霽城的消息從驛館外傳來時,已換好裳,一件魚子深紅纈衫子搭著素底紫,肩披彩夾纈帔子,有點沉悶,但配合著今日的妝容,氛圍就恰到好,多一分則老氣,一分則黯淡。
璨月伺候出門時還在想,這大概是郡主打扮得最楚楚可憐的一次吧?
今日的天氣有一些涼,雖然沒下雨,但風里總彌散著一氣,居云岫等人走到前庭,沒等多久,便見驛丞迎著一行人從大門方向說笑著走來,當首之人形頎長,玉冠束發,著一件玄直綴錦袍,腰系一祥云紋鑲玉腰帶,腳踏皂靴,步伐穩健。
居云岫著他一深黑,眼眸微,突然想起來,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趙霽不再著白。
驛丞領著趙霽走至前庭,還在念叨著宴飲一事,被趙霽的扈從打斷:“大人此次前來迎親,時間迫,無暇停留,這宴飲一事就作罷吧。”
“這……”驛丞還待爭取,被扈從一個眼神制住,看一眼那邊的居云岫,心知自己多余,忙頷首告退了。
風從大門口吹來,樹上枝葉窸窣,兩廂人馬在庭中會面。趙霽目從底下起來,看清居云岫時,眼底掠過一意外。
風還在吹,居云岫氣質凜凜,不卑不地站在那里,并不像預想中的那樣倨傲高冷,反而……有一點弱不勝。
趙霽蹙眉,走上前,解開外袍。
“不冷嗎?”他說著,很自然地把袍披在居云岫上。
居云岫微微垂眸,沒有拒絕,只道:“站一會兒罷了。”
低眉垂目的模樣一如往日,似恭順,實淡漠,口吻也依舊淡淡的,這次是真的,不再是任何一個替代品。
趙霽走了會兒神,才道:“那,回屋吧。”
※
趙霽風塵仆仆,回屋后,徑自前往凈室洗漱。
居云岫解開他的外袍遞給璨月,吩咐道:“戌時開席,記得備酒。”
明日就要開始趕路,今夜給趙霽的接風宴就擺在驛館,王府里的廚娘親自刀,做的都是長安的吃食,備的是王府里的酒。
璨月領命,抱著趙霽那件玄外袍下去了。
戌時,恪兒被琦夜抱到堂屋里的筵席上,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席上的佳肴。
肅王府這些年清貧的,這樣盛的菜式并不多見,席后,恪兒仰頭朝邊的居云岫看,居云岫道:“一會兒趙叔叔過來,你記得打招呼。”
恪兒懵懂:“趙叔叔?”
居云岫:“嗯。”
恪兒問:“那是誰?”
居云岫答:“阿娘要嫁的人。”
恪兒瞬間沉默,聽懂了。
“戰長林知道嗎?”他忽然問。
“為何要他知道?”居云岫反詰。
恪兒看著食案上的珍饈,想到逛燈會那晚的戰長林,不知道為什麼,心里悶悶的。
正說著,門外人影一晃,趙霽換了一件靛藍圓領長袍,墨發半束,從外走進來,氣質比剛剛多了一分溫潤。
居云岫起,向恪兒手,恪兒抓住站起來。
“趙叔叔。”等人進屋,恪兒溫順地喊道。
趙霽向居云岫邊的小家伙看去一眼,僅一眼,腦海里就立刻掠過了那個男人的臉孔。
這孩子長得太像戰長林了。
趙霽不由移開了眼,想到孩子,眸里倏而漾開些漣漪。
“坐吧。”
趙霽斂目,在居云岫對面的筵席前坐下,看到案上酒壺時,微微一怔。
居云岫道:“是王府里的甕頭春,有些辣,不知你喝不喝得慣。”
趙霽及心事,想起最后一次約,便是兩人在醉仙齋里飲酒,不由百集,提壺先倒了一杯,道:“今夜能不醉不歸嗎?”
那次相約,他與承諾“不醉不歸”,然而酒還沒過三巡,就被那人惺惺作態的吆喝聲喚走了。
趙霽著居云岫,眼神深邃。
居云岫淡淡一笑,提醒他:“明日還要趕路。”
這便是拒絕了。
趙霽興致蔫下來,不及應聲,居云岫又倒了杯酒,舉杯道:“來日方長。”
趙霽一顆心給一扔一拋,倒是許久沒有這樣的會了,啞然一笑后,他舉起酒杯,深道:“來日方長。”
※
趙霽晚上一貫食,今夜卻破例吃了許多,居云岫準備的都是長安里有名的小菜,雖不至于極合他口味,但起碼沒有紕。
他們對彼此的了解還不深,或者說,居云岫并不了解他,但沒關系,就如今夜所說的,他們來日方長。
回到屋里,趙霽換下袍,不多時,門被人從外敲響。
趙霽道:“進。”
一個年紀二十五六、方臉直鼻的青年走屋,關上門后,向趙霽行禮道:“大人,查到了。”
此人便是趙霽邊那名扈從,延平。
趙霽坐在桌邊喝茶,道:“如何?”
延平道:“據驛丞說,當日郡主從城外來時,隨行的除從匪寨里解救的百姓外,還有一個和尚,這和尚在驛館里住了五日,期間失蹤過兩日,最后一日,陪郡主一起逛了廟會。照驛丞的描述,此人容貌英俊,乖張,應該就是戰長林了。”
趙霽晃了晃杯里的殘茶,眼睫下覆,眸底猶如旋渦。
當日他致信居云岫,以政務繁忙為由拒絕迎親,除想一雪當年被拒之恥外,更重要的目的便是試探戰長林。
三年前,戰長林在肅王府家破人亡時負氣而走,轟程度遠不亞于他在七夕夜求娶居云岫,世人皆稱肅王有眼無珠,竟把托付給這樣一個荒謬之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會氣得棺材板都蓋不住。
他從來沒看好過戰長林的人品,故而那時也跟世人一樣,認為戰長林就是一條喂不的豺狼、野狗,在他走后,他甚至說服圣人撤走了肅王府外的眼線,隨后又忙于政,徹底放松了對這只畜生的警惕,誰知這一放松,就是叛軍突起,山搖地。
兩個月前,探子從前線發來了一則報——
冀州地方軍與叛軍鋒的戰場上,竟然出現了酷似昔日蒼龍軍所用的陣法,而在武安侯麾下,數名被破格提拔的將領竟然都是興德元年那年獲釋的囚犯。
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驍勇善戰的囚犯?
何況大齊北邊各州府的兵力并不算弱,但這一回,卻被武安侯的叛軍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一年半,就得圣人捶頓足,朝廷倉皇遷都。
這樣的雷霆之師,哪里又像是那個玩世不恭、殘暴不仁的武安侯訓練出來的地方軍呢?
它實在太像是三年前叱咤大齊、名震天下的蒼龍軍了。
兩年前突然遭大火毀容的武安侯。
三年前突然問世的太歲閣。
以及那個不辭風雪運回肅王府五人尸首,卻在頭七當日削發離家的戰長林……
這其中,究竟會不會有著某種聯系?
趙霽挲著手里茶盞,道:“他城的時間是哪五日?”
延平回答。
趙霽眼底翳更深。
這五日,正是武安侯親自攻破長安,副帥太歲閣閣主缺席的那五日。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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