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趙家送來了一封信。

寫信人是趙霽，而今的趙氏當家人，朝廷尚書省長，天子寵臣。

昔日肅、永、寧、晉四王奪嫡，趙氏有意向肅王投誠，大公子趙霽京時，是跟居雲岫相過的。

和戰長林、以及長安城裏許多的公子一樣，打第一眼起，趙霽就折服在了那張麗又冷漠的臉孔下。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當他難自已，鼓起勇氣、放下自尊去向那位麗的求娶時，已被一匹笑裏藏刀的豺狼捷足先登，把一顆熱騰騰的心叼走了。

他跟那匹豺狼撕咬過三回。

回回鎩羽而歸。

建武二十九年，春，居雲岫和戰長林大婚，趙霽離開長安。

半年後，趙氏倒戈晉王。

次年深冬，先帝溘然駕崩，永王、寧王趁肅王在雪嶺殺敵之際發宮變，兩敗俱傷時，被蟄伏暗的晉王一網收盡。

據說，當日的宣武門前伏遍地，鮮和殘匯流一條長河，晉王踏著手足的走宮門，後跟著的，並不是在河裏衝鋒陷陣的將領，而是一位年輕俊秀、風神瀟灑的謀士。

這位謀士，便是趙霽。

三日後，二十萬蒼龍軍全軍覆沒的噩耗傳長安，肅王府一夜坍塌。

與此同時，晉王在大明宮裏踐祚稱帝，改年號興德，擢趙霽升任中書令，納其諫言，大赦天下。

趙霽一舉名，躋大齊權臣之列。三年後，躍居相位，權勢滔天。

※

耳畔淅淅瀝瀝，是融化的雪水順著青瓦流下來，大雨似的，刺骨而嘈雜。

居雲岫看完信上一行行規整的小楷，邊浮起淡淡冷笑。

聖人剛在安定下來，被叛軍重創後的朝堂百廢待舉，趙霽不開前來迎娶可以理解，但是連迎親隊伍都不派一支來，就有點欺辱人的意味了。

要冠霞帔，可憐兮兮地趕到城外，等著他的垂幸麽？

居雲岫但笑不語。

璨月把信收走，想了想，勸道：“肅王府跟趙家聯姻，怎麽說也是一樁備矚目的事，趙家不派人來接親，隻王府的人護著儀仗過去，被旁人議論起來，丟的是兩家人的臉，郡主不如再修書一封，與趙大人仔細商議？”

璨月講得客氣，其實，不來接親，丟的怎麽會是趙家人的臉？夫家不登場，新娘領著一家老小屁顛屁顛地嫁過去，長眼睛的人一瞧就知道是誰高攀誰。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趙霽想要的，不就是昭告天下，這一次，是居雲岫“高攀”了嗎？

“不必了，”居雲岫道，“他想要的，我給他。”

當年襄王有意，神無心，才高雅的趙大公子灰頭土臉離開長安，心裏不知憋著多鬱氣。如今風水流轉，到昔日高傲的神低下頭顱，折彎腰肢向襄王取寵，不略施懲戒，如何能現襄王的尊嚴威儀？

況，是人非，如今的神，哪還是當初名長安、萬人仰慕的閨英闈秀？一個失去父兄庇護的郡主，一個被前夫狠心休棄的婦人，一個養著三歲稚兒、在時局裏尋窠巢的母親，能夠以正妻的份嫁趙家，為當朝丞相的結發妻子，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跟這些實打實的利益相比，途中折損的那些麵，算得上什麽？

要的是，趙家，至於怎麽，並不重要。

“扶風來一趟。”

扶風是王府裏的侍衛長，居雲岫現今最信賴的家臣，有些事，是不與侍商議的。

璨月不多問，頷首應是後，往外行去。

※

二月底，肅王府的送親儀仗如期離開長安。

長安距三千多裏，這次外嫁，居雲岫沒在府裏留人，護衛、小廝、侍、姆媽全都拾掇行李了送親的行列，隊伍一眼不到頭，怎麽看，都是一走了之、一去不返的架勢。

——這是居雲岫跟趙霽議親的條件之一，願意向他低頭的原因之一。在哪兒，肅王府的人在哪兒，一個不能落。

三月，春山如笑，沿途風和景明，沒有雨雪阻礙，隊伍走得順利，比估計的早一日抵達雍縣。

下榻驛館時，是日暮時分，居雲岫在室換下繁重的禮服，侍琦夜突然急匆匆趕進來，竟是恪兒那邊出狀況了。

“打一驛館起，就不停地哭鬧，姆媽喂了一碗熱羹下去，轉頭就吐了，想是連日舟車勞頓，郎君不住。”

“大夫看過了？”

“正在屋裏看診。”

琦夜打簾讓居雲岫進屋，侍立榻前的丫鬟、姆媽退開，居雲岫上前，看到帳裏臉懨懨的恪兒，眉心一蹙。

大夫診完脈，道：“無大礙，喝兩副藥便可痊愈，隻是郎君弱，又是頭一回離開京城，難免不習水土，郡主不如在雍縣多留一日，等郎君養得差不多了，再啟程不遲。”

居雲岫點頭，讓丫鬟領了大夫下去煎藥，恪兒剛吐過，白著一張臉，有氣無力地朝居雲岫喊了聲“阿娘”。

他眉眼生得像戰長林，委屈地皺眉時尤其像，居雲岫忍不住他眉心，似想把那一點極像的痕跡抹走。

恪兒偏頭，抓住了的手。

屋裏一時很靜，頃，居雲岫道：“還難嗎？”

恪兒眼角殘留著漣漣淚痕，甕聲道：“不難，可以不喝藥嗎？”

居雲岫道：“不可。”

恪兒：“……難。”

這一聲，既是應之苦，又是訴眼前的心靈之痛，居雲岫不理會，道：“嗯，喝完藥，就不難了。”

恪兒眼圈又紅起來，要扔開的手，居雲岫反握，提前招呼：“再哭，多喝一碗。”

恪兒頓覺委屈，忍著淚，越忍淚湧得越多，忙抬起另一隻手把雙眼捂住。

姆媽心疼道：“郎君早間臉就不大好了，怕郡主擔心，一直憋著不說，適才是實在頭疼得厲害才哭起來的。畢竟年紀還小，能這樣忍耐，已是十分懂事，郡主就莫再苛責了。”

恪兒捂著眼，小膛在被褥底下一起一伏，他的確還太小，也太孱弱，抵擋不住病痛，也反抗不了母親。居雲岫心中黯然，對姆媽、琦夜道：“去後廚看看，藥煎好後，並著晚膳、餞送過來。”

二人會意，知道居雲岫有己話要對郎君講，頷首走了。

殘過半開的窗傾室，已很沉，居雲岫俯低，拿開恪兒擋在眼前的小手，揩掉他洇開來的淚痕，道：“頭疼時不要哭，越哭越疼。”

聲音依然很淡，但沒有剛剛那麽冷了，恪兒漉漉的眼眸閃了一下。

居雲岫道：“此去，還有很長一段路，不把子養好，日後還要罪，你乖乖把藥喝下，等好後，可與我同乘一車。”

居雲岫待恪兒是嚴苛的，滿三歲後，便規定不再同寢、同車，太希他長大，盼他獨立、堅強，可他偏偏又是這樣的羸弱，像一撚就滅的火。

恪兒聽得能同車，眼睛更亮了，卻還不滿足，抓住居雲岫的手，哀求道：“還有一起睡覺。”

居雲岫不語。

恪兒著急，更用力地抓的手。

這是他最本能、也最迫切的表達依賴的方式，居雲岫看著他，良久後，鬆口道：“隻今夜。”

恪兒不敢得寸進尺，用力地點了點頭。

※

夜裏，春雨潺潺，恪兒窩在居雲岫懷裏，想起天黑前居雲岫哄他時講過的話，道：“姆媽說，去了，我就能見到阿爹啦。”

居雲岫拍打他後背的作一滯。

恪兒道：“阿爹是個怎樣的人呀？”

居雲岫睜著眼，目凝在昏黑的帳角，恪兒等半天等不到回應，腦袋昂起來。

居雲岫蒙住他上移的視線，道：“阿爹不在。”

懷裏的人兒一靜，怔忪又茫然。一瞬後，恪兒問：“那阿爹在哪兒呢？”

居雲岫的聲音很平靜：“或許在夢裏能見到。”

恪兒眸一黯。

又是這樣的回答。

恪兒早慧，兩歲底，便恍惚認識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一樣。那是個天，老先生到府裏來啟蒙，念到《三字經》裏的“養不教，父之過”時，目倏地從眼皮底下挑上來，似是而非地看了他一眼。

他記住了那一眼，捎帶也記牢了那一句“父之過”，夜裏躺在居雲岫邊，順口就念了，念完問：“什麽‘父’呢？”

居雲岫的反應跟今夜一樣，也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先生今日沒教麽？”

恪兒道：“教了。父者，矩也，家長率教者。”

說完搖頭：“不懂。”

居雲岫於是又沉默。

第二日，老先生到府上來，撚著長須講解了一上午的“父”，恪兒於是明白了，他可能是沒有父親的。

夜裏，稚的疑在舌尖打轉，居雲岫看出他的窘迫，道：“問吧。”

恪兒問，問完，居雲岫便蒙上了他的眼睛，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對他說道：“有的，在夢裏，會見到的。”

他有父親，父親在夢裏，可是夢裏千山萬水，人海茫茫，父親究竟哪一個？

恪兒不懂，隻依稀明白，他不能再往後問了。

窗紙在夜裏發出噗噗的響聲，雨大了起來，恪兒在居雲岫掌心裏閉上眼睛，道：“那我去夢裏啦。”

居雲岫哄睡恪兒後，來了侍琦夜及姆媽。

二人是專門負責照看恪兒的，聽得居雲岫傳喚，以為是郎君哪裏不舒服，憂心忡忡趕過來，卻見居雲岫坐在外間的方榻上，幽微的燭濃一團，照著淡漠的臉。

“誰允許你們教恪兒認趙霽做父親的？”

二人一震。

琦夜臉刷白，率先跪下來，道：“是奴婢失言……請郡主責罰！”

姆媽哆哆嗦嗦，跟著跪下。

窗外夜雨滂沱，居雲岫掖在眼底的目不起波瀾，靜如一口古井。

“趙霽會是我的夫婿，但不會是恪兒的父親，這一點，你們記清楚了。”

二人埋低頭，額間滲出冷汗：“是……”

居雲岫揮手，二人頷首告退。

雨聲淅瀝，居雲岫獨坐燈前，半晌後，撚滅燭燈，起走回室。

恪兒睡在帳裏，神態酣然，角勾著淡淡微笑，瓣不時翕，囈語著，喊的是“阿爹”。

居雲岫喃聲：“當真能夢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