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天澄亮，山間酒家外的雨棚，躲雨的行人陸續走了。

一人卻從外走來，穿僧袍，著布鞋，頭戴一頂鬥笠。

店小二忙著收拾棚下的酒桌，無暇迎，拉著嗓門招呼：“師傅隨意坐，本店有茶水，稍後就給您沏一壺！”

那人徑自往角落裏走，道：“兩斤牛一斤酒。”

店小二一愣。

雨棚角落裏空著一張方桌，那人落座，鬥笠著臉，隻出鼻梁、，皮偏白，下頷不留須，雖然穿著一襲灰僧袍，戴著烏木佛珠，但上沒有一點佛門氣息。

倒是坐姿散漫，一言不發，著一氣、冷氣。

店小二心念急轉，“誒”一聲應下後，收了帕子回後廚。

雨棚底下還坐了兩桌客人，一桌酒已過三旬，正談論著近日山裏鬧匪一事。

“以前還知道收斂些，最近是越發猖狂了。”

“長安那麽多貴人打這兒往去，哪一個不是家財萬貫，就那幫見錢眼開的東西，能坐得住？”

“可不是，最開始還知道看人下菜碟，不敢老爺，眼下看著各地叛，府自顧不暇，那膽是越發了。”

“也好，給貴人們養刁了胃口，省得再拿我們這些尋常百姓塞牙。”

幾人一笑。

店小二從堂中出來，左手一壇陳釀，右手一盤牛，給角落裏的那人呈上後，手，賠笑道：“客慢用，一共三十文。”

這一回，不喊“師傅”了。

那人默了默，從襟裏掏出錢袋子，解開，傾囊一倒，銅板刷刷地壘一座小山。

店小二定睛數了數，堪堪多出一文。

一文在這三十文裏，不細看，卻是不起眼的。

店小二心神一，立刻彎腰攏錢，趁快把多餘的一文錢占為己有，那人突然手，按住了一個銅板。

店小二：“……”

那人把多餘的銅板抹走，收回錢袋，再把袋口係，放回襟，一套作慢條斯理，神閑氣定。

店小二抬頭，看到他鬥笠底下勾著的，心虛地低下頭，走了。

雨後天晴，日頭明晃晃地曬著道，枝葉上的積水慢慢幹了，棚下又有人離開，除角落裏坐著的那人外，便隻剩下喝酒的那一桌。

那桌人喝得倒不多，就是慢，抿一口酒，要講一圈話，正聊著山匪，一人忽的“嘖”一聲，盯著棚外道：“好家夥，這又是哪家的貴人，這樣大的排場。”

道那頭，一隊車駕從樹影掩映後緩緩走來，驂騑儼然，華蓋如雲，車簷四方還掛著親用的大紅綢，端的是喜慶奢華。

此前也有不豪族的車駕路過此地，但儀仗華貴如斯的，著實是頭一回，棚下幾人看了半晌後，道：“八是長安來的，趕在叛軍攻城前外嫁呢。”

要擱以往，那肯定是京外的閨秀們破腦袋嫁長安，可聖人一走，叛軍一來，長安城一夕從京都變廢都，這婚嫁的風尚也就立刻變了。

“不會又是嫁去吧？”

“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就這送親的陣仗，除了那些族，還有哪家娶得起，配得上？”

角落裏傳來倒酒聲，是那穿僧袍的人開了酒壇，倒了碗酒。

“說起來，咱那位新上任的宰相大人不就是的嗎？據說至今也還沒娶妻家，該不會……”

說著，向棚外使了個眼。

另外兩個立刻打起神：“喲，那要真是，咱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笑聲充斥棚，店小二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目轉回來時，看到角落裏的僧人舉碗就，一飲而盡，飲時，頭仰起來，脖頸暴在外，結上下滾。

店小二腹誹：酒和尚。

道離酒鋪有段距離，蹄聲近後，那桌酒客收了話茬，店小二看回外邊，心想著貴人會不會下來歇腳，然而這山野小店，哪裏得了貴人的眼？那一溜玉轡紅纓的車駕，終究是著眼前過去了。

店小二耷肩一歎。

忽聽得“砰”一聲，角落裏，那僧人放了空碗，大拇指揩過角，起走了。

※

午後，馬車行駛在山間，恪兒睡醒了，在車裏纏著居雲岫吹三彩陶塤。

他這點像居雲岫，樂，一見著樂就不撒手，這兩天把神養足了，更是靜不下來。

居雲岫把陶塤抵在下，吹了兩首小曲給他聽，恪兒聽完，豎起一手指頭，道：“我喜歡第一個。”

居雲岫把陶塤拿給他，道：“那就教第一個。”

璨月斟茶，笑著看居雲岫手把手教恪兒吹塤，日頭慢慢朝西邊墜，不多時，倦鳥歸林，生的塤聲裏混飛鳥的清嘯。

居雲岫了一眼車窗外的天，道：“離城裏還有多遠？”

前邊是州界的奉雲縣，地方雖小，但阜民康，通便利，乃是前往的必經點。

璨月問過車外打馬而行的扶風，回道：“早間大雨，在城郊耽誤了一會兒，大概穿過前麵的樹林，就能看見山下的城牆了。”

居雲岫於是朝前方的樹林看去，黑的一大片，日全被枝葉擋在外，一條道進去，不到三丈就沒了影。

怪瘮人的。

居雲岫道：“吩咐扶風，加快行程，天黑前要下山。”

璨月應是，轉頭向窗外吩咐。

扶風一聲令下，車隊極快馳樹林。

兩側窗柩被匝匝的樹影住，恪兒拿下抵在窩上的陶塤，仰頭道：“我不怕黑的。”

居雲岫他的頭，道：“我怕。”

恪兒咯咯一笑，意思是，原來阿娘也有怕的。

居雲岫由他笑，大之時，便是天子腳下也難風平浪靜，何況還是這荒野深山？

早點城，總是要穩妥些的。

璨月關上車窗，心知離城還有一大段路，因道：“郎君不？要不先吃一塊棗泥糕墊墊肚子？”

恪兒點頭。

璨月打開食盒，取出一盤糕點，恪兒拿來頭一塊，轉頭遞給居雲岫，道：“阿娘先吃。”

璨月笑，誇讚道：“郎君真懂事。”

居雲岫也笑，出手，指尖剛一上糕點，一風破窗而，跟著“嘭”一聲，恪兒後的車壁上，多了一支寒凜凜的箭。

車中氣氛一瞬僵凝。

居雲岫眸驟冷，璨月轉頭喝道：“有刺客！護駕！”

話聲甫畢，林中大，一聲聲失控的馬嘶相繼傳來，間雜車夫、護衛驚惶的大喊：“不好！有陷阱！快撤！”

扶風拔劍策馬，不及號令，行駛在最前方的一批護衛、馬車已落樹角的暗坑裏，與此同時，一張張鐵網兜頭罩下，藏在葉深的冷箭應聲齊發。

車夫軀一震，被一支利箭落車下，拉車的兩匹駿馬驚，撒開四蹄狂奔起來。扶風斬落一張鐵網，縱去追，到底還是慢了一步，被樹後衝殺出來的一夥蒙麵人包圍。

霎時間，殺聲四起，八十來號人的一批車隊慘遭埋伏，華蓋、燈籠在激鬥中七零八落，一駕失控的馬車馳出重圍，迅速被濃黑樹影吞沒。

變故發生得實在太快，全然沒有轉圜的時機，居雲岫彎腰把恪兒抱懷裏，拔下車壁上的一支利箭，以做防備。璨月眼看馬車離大部隊，立刻搶出車外，拽住韁繩，便在這時，又是一支利箭從斜後方來。

璨月腰讓開，展眼看時，三匹快馬從林間馳出，馬上一人黑巾蒙麵，手持□□，一雙眼毒蛇似的地盯著這邊，笑道：“夫人跑什麽，老子都還沒給你掀蓋頭呢！”

餘下二人大笑，璨月心中暗罵，眼看馬車即將被三人追上，心一橫，出腰間的九節鞭提氣一躍。

“郡主先走！”

璨月長鞭一甩，絆住六隻馬蹄，馬上三人應聲倒地，一人罵道：“他的，倒是夠辣的！”

一人笑一聲：“辣的更好，老子就地辦了。”

璨月轉腕收鞭，頓挫間，三人爬起來，兩人使刀，一人袖中藏尖刃，眼底俱是森殺意。璨月深吸一氣，回殺去，跟三人纏鬥樹下，本速戰速決後，再前去救駕，料手下來，驚覺三人招數詭譎，力頗深，一時竟難以對付。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長樂郡主的送親車駕都敢劫，不要命了嗎？！”

璨月放聲嗬斥，蒙麵人聞言冷笑一聲：“老子管你長樂短樂，郡主公主，到了這兒，就我一個主兒。”

話聲甫畢，三人招式越發狠辣，璨月到底獨木難支，數十招後，逐漸敗下陣來。蒙麵人趁虛而，劈手擒住鞭振臂一拉，力順著九節鞭激而去，竟震得璨月虎口劇痛，長鞭手，另一人跟著補來一掌，璨月猝不及防，當即被打飛樹下。

“四兒，給你了。”

蒙麵人收了砍刀，轉往馬前走，被喚“四兒”的人笑嘿嘿近璨月，道：“大哥盡管放心去追新娘子，這小娘們兒有我收拾，保準會……”

“會什麽？一天到晚盡說大話，沒辦前趁早悠著點，別到時候丟人現眼。”

蒙麵人笑著打趣完，倏地神一凜，轉頭看時，漫天飛絮飄降，四兒被一戴著鬥笠的僧人掐著咽舉在空中，懸浮的雙腳已一不。

蒙麵人赫然變，跟同伴對視一眼，拔了刀下馬殺去，僧人放開四兒，從二人中間一閃而過。

電石火間，濺三尺，兩條人影直楞楞倒在林間。

僧人扔了兩把淋淋的砍刀，道了一聲“罪過”。

璨月僵坐樹下，瞠目結舌，聽得這一個聲音，更是變震恐。

僧人若無其事，向著樹林前方走了幾步後，形一閃，消失在樹影盡頭。

※

殘似，烏的茂林裏影詭譎，蹄聲震天，居雲岫抱嚎啕大哭的恪兒，撐住車壁，緩了一陣後，再次試圖上前駕車。

突然，馬嘶掠耳，疾奔的馬車被一人拽停下來，居雲岫毫無防備，“咚”一聲撞上車壁。

“阿娘！”

恪兒慘聲大。

馬車停穩在一棵杏花樹下，深淺樹影覆車窗，一陣耳鳴後，居雲岫捂住生疼的頭，便安恪兒，車簾被一隻大手掀開。

居雲岫從袖辨認出並非扶風等人，眼神驟變，攥手裏長箭向前刺去。

那人似乎沒有防備，握住箭桿時，箭鏃已刺他掌心。

居雲岫一震。

一聲清嘯掠林中，是不知名的倦鳥返回窠巢，居雲岫盯著麵前這隻青筋蜿蜒的大手，不知為何，起伏的口裏突然一剎刺痛。

恪兒茫然地盯著這一幕。

頃，車外傳來一聲低笑。

居雲岫聽完這一聲笑，眸底瞬間布滿驚疑。

那人手上用力，一點點把箭從居雲岫手裏走，再以箭羽上車簾，一點點揭開簾幔。

金烏西墜，如火霞漫山林，戰長林蹲在車前，一襲濺著汙的僧袍隨風飄，漫天落英飄於他後，他逆著，凝著眼，看著車裏的母子二人，散漫一笑。

居雲岫呼吸一窒，盯著他那雙銳亮的、並無一笑意的眼睛，指甲嵌掌裏。

“哪兒去？”

枝頭開盡的杏花在虛空裏無聲墜落，戰長林問得自如，仿佛舊友寒暄。

居雲岫目冷凝，良久，漠然道：“趙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