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第7章 苦衷
喬簌簌捧著食盒站在閣樓前,向璨月笑道:“剛剛在庖廚裏多有冒犯,還姐姐海涵,郡主想吃的魚我已經給做好啦。”
日頭正濃,站在春裏,笑靨便格外明,杏眼彎一雙月牙兒,一派天然可。
璨月不冷不熱地覷著,晾半晌後,才勉強出手。
喬簌簌卻抱著食盒不,笑瞇瞇:“我能自己送給郡主嗎?”
璨月放下手,嗤道:“你到底是來送魚的,還是來見郡主的?”
喬簌簌誠實道:“我是借著送魚的機會,來見郡主的。”
璨月:“……”
喬簌簌真摯地看著璨月,須臾後,居雲岫的聲音從屋傳來。
“讓進來。”
※
閣樓外間,食案上珍饈羅列,璨月把食盒打開,取出那盤熱氣騰騰的魚,微微一愣。
香辣的豆辣蒸魚,單一看,就香俱全,令人垂涎,然而細看之下,這魚似乎是……
喬簌簌看璨月半晌不,主給居雲岫遞了雙箸,道:“我是衡州人,做的菜都偏辣,也不知道合不合郡主胃口,郡主且先嚐嚐,要是不喜歡,我下次再改改。”
居雲岫看一眼喬簌簌手裏的雙箸,接過來,夾住一塊魚翻開。
鮮的魚裏出細銀刺,居雲岫放下了雙箸。
喬簌簌疑。
居雲岫道:“刺太多了,刺多的魚,我不吃的。”
喬簌簌啞然,轉頭去看璨月,璨月垂著眼,神微赧。先前在庖廚裏,並不知道魚缸裏僅剩的那條魚是居雲岫最討厭的草魚,如果知道,肯定不會再讓廚娘烹飪。
這麽想來,當時戰長林理直氣壯地把魚搶走,難不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我、我不知道……”喬簌簌慌張地看回居雲岫,端起盤子道,“那我重新去做一條。”
可是這寨裏,又哪裏還有新鮮的魚供再做一條?
“不用了,”居雲岫看一眼,道,“你找我有什麽事,直說吧。”
喬簌簌端著那盤魚,拿走不是,放下也不是,思及來意,沮喪地垂了頭,道:“其實我想說的話,郡主估計是不大聽的,所以我才想先用一條魚哄你高興,可是現在被我弄巧拙……那些話,我就不知道該不該再說了。”
居雲岫道:“那我現在讓你走,你會甘心走嗎?”
喬簌簌收手指。
豆蔻之年的還不善於掩飾自己,心思薄得像層紙,一捅就破。居雲岫道:“說吧。”
喬簌簌放下了魚。
午間的過窗柩照進來,空氣裏浮遊著微塵,喬簌簌跪坐案前,鬢角碎發被風拂到臉龐上。
“我喬簌簌,是蒼龍軍六部都尉喬瀛的小妹,我兄長十六歲從軍,在蒼龍軍裏待了十年。建武二十九年冬天,他跟隨肅王前往雪嶺赴戰,走前說,要帶一顆雪蓮花的種子回來給我,可是三年了,他始終沒有回來過……我想問郡主,蒼龍軍二十萬人,真的全沒了嗎?”
屋外的槐樹在風裏颯響,屋闃如無人,居雲岫著喬簌簌那雙寫滿期待的眼睛,靜了許久,道:“沒了。”
“可是我看到了!”
喬簌簌倏地激起來,眼睛裏的不滅,堅定地道:“一年前,我在滄州城裏看到了我大哥,他了一隻手,臉上多了兩條疤,但是模樣、神都沒有變。我大聲喊他,他回頭看到我,轉就走了,我怎麽追也追不上……郡主,我大哥肯定還活著,我不可能看錯,那年在雪嶺,蒼龍軍也曾殺敵十萬,長林哥哥可以活著回來,那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來的,不是嗎?”
——其他人也是有可能活下來的,不是嗎?
那年的大雪仿佛又蒙住了視野,死沉沉的靈堂裏,擺放著一口又一口棺槨。父親躺在裏麵,兄長也躺在裏麵,戰青巒、戰平穀、戰石溪無一幸免。雪嶺裏的戰火連燒三天三夜,他們其中有些人甚至都沒有完整的、麵的,居鬆關那張被長安貴譽為“春閨夢郎”的臉已焦黑一片;戰石溪是為救他而死的,右側全是燒痕;戰青巒的致命傷在口,黑咕隆咚的一個大窟窿,像給人掏了心;戰平穀,這個整日裏癡迷槍法、率明朗的義兄,被砍掉的左至今不知丟失何……
他們有可能活下來嗎?
雪嶺一敗後,晉王登基,下旨問王府,徹查戰場跡,數百人對肅王在的所有蒼龍軍進行逐一核對,結果是——除從海裏爬出來的戰長林外,二十萬蒼龍軍,全軍覆滅。
回顧往事,滿目瘡痍,居雲岫坐在案前,靜默不語,璨月痛心道:“雪嶺一役,乃是王府瘡疤,還請喬姑娘不要再提了!”
“可是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喬簌簌仍不放棄,含著淚道,“所向披靡的蒼龍軍,怎麽可能一夜間一敗塗地?長林哥哥回京後,又為什麽要突然離開王府?他雖然剃度為僧,卻從不守戒信佛,三年來輾轉各地,本沒有老老實實地在寺廟裏待過,還有這一次,他明明就是來阻止郡主您親的!”
室一靜,璨月詫然地看向居雲岫,卻見其人波瀾不驚,垂睫撥弄著案上酒盞,一言不發。
喬簌簌道:“他如果真的厭倦了紅塵,是個背信棄義、拋妻棄子的白眼狼,今日必不會再來郡主麵前自取其辱,他上一定藏著什麽事,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喬簌簌說罷,淚已下來了,不知是在同戰長林,還是在傷痛那一位如同石沉大海的兄長。居雲岫鬆開酒盞,目緩緩投向,道:“你知道他的苦衷?”
喬簌簌抹了淚,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上一定有事,那件事,一定也和我大哥相關。”
懵懂的執拗起來,便有一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孤勇,居雲岫凝視著,驀地笑了。
笑著,清楚地道:“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既是肯定他有苦衷,那就該到他麵前求證,而不是來問我。”
喬簌簌一愣,道:“可是郡主,你不想知道……”
“我不想。”居雲岫打斷,聲音依然平靜,然眼神裏已有鋒芒。
喬簌簌訕訕住聲。
居雲岫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姑娘想要的答案我沒有,請回吧。”
璨月起送客,喬簌簌坐在箔明亮的室,一的彩終於被霾籠蓋。居雲岫看回案上的那杯酒,舉起飲盡,眸底亦昏昏一片,了無芒。
※
晌午,浮雲遮住日頭,黑狗趴在樹角酣然地睡著,戰長林倚樹而坐,手裏握著一塊木頭,一把小刀。
喬簌簌從籬笆院外走來,一臉喪氣。
戰長林道:“知道‘前車之鑒’這四個字怎麽寫嗎?”
喬簌簌站在早上站過的地方,想起琦夜在這裏警告戰長林時罵的那句“自取其辱”,神一下更萎靡了。
“我是去替你說的。”喬簌簌看到樹下的板凳,拿過來坐了,道。
戰長林便道:“管用嗎?”
喬簌簌捧著臉,想起席間居雲岫的態度,呆呆道:“不管用,一點用也沒有。”
不提他還好,提了,簡直是火上澆油。
戰長林評價道:“沒那金剛鑽,就別攬瓷活。”
喬簌簌皺眉,不服氣道:“是你造的孽太重了吧?”
戰長林刻木頭的作不停,角扯一下,似笑非笑的,繼而道:“都說什麽了?”
喬簌簌鬆開眉頭,靜了會兒,道:“斯人已逝,生者且行。”
戰長林聽到這一句,角哂笑抿了。
喬簌簌想著蒼龍軍的事,終究是不甘心,心一橫,道:“長林哥哥……”
戰長林突然道:“改口吧。”
喬簌簌不解道:“啊?”
戰長林道:“小時候答應過,‘長林哥哥’隻給的。”
喬簌簌愣住了。
三年前的一個下雨天,縣衙派人把喬瀛的死訊帶到了喬家,南方小院裏擺著一排整整齊齊的花架,蔥蘢的草木裏,空著一個小花盆,這個小花盆,再也等不到那顆來自遠方的種子了。
十二歲的喬簌簌抱著花盆哭了半個月。
半個月後,又一人從雨中來,戴鬥笠,披蓑,穿一灰藍僧袍,帶來了喬瀛的——
一把匕首,一顆花種。
他說:“你大哥說雪蓮花在衡州養不活,改養榴花吧。”
那天的雨是真的大,比府派人來傳死訊的那天還要大,喬簌簌把種子牢牢地攥在手心裏,追出去,生怕追不上,大聲地喊:
“長林哥哥——”
就這一聲,便讓那人在暴雨中駐了足。
雨像是天上潑下來的,打在臉上生生地疼,喬簌簌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相信喬瀛會死,盯著僵立在雨中的那個背影,鄭重囑咐:“你跟我大哥說,花開的時候,一定來看我。”
那人不回話,抬往外走,便在院裏喊:“長林哥哥,你一定要說!”
從那以後,令喬家小妹牽腸掛肚的稱謂除了“大哥”外,便又多了一個“長林哥哥”。
喬簌簌回憶完,再一想今日去見居雲岫的形,恍然大悟,難怪一提及戰長林居雲岫就變了臉,原來當時稱呼的乃是他們年時的專屬稱謂——“長林哥哥”啊!
喬簌簌既且怒,道:“那時候你為什麽不糾正我?”
戰長林斜乜,眼神一言難盡,喬簌簌後知後覺,想起第二回見麵時,他好像是有說過“不要這樣”之類的話,然而那時滿心滿眼都是央他找大哥,以為他那話是拒絕來套近乎,是以非但沒改,反而更得沒皮沒臉了。
喬簌簌臉頰紅,急得抓頭道:“那我改口改什麽?”
戰長林道:“自己想。”
喬簌簌想了想,靈一閃,抬頭道:“長林大哥?”
戰長林:“……”
行吧。
最後一撮木皮飄落地上,戰長林把完工的木雕了兩下,放樹角的一個木匣裏。喬簌簌看過去,在他關木匣的時候,看到了一支木簪。
戰長林拿上木匣,起,往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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