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朗氣清，王府護衛照例下山查探軍，回來時，歡欣鼓舞，原是叛軍在昨夜的暴雨中慘遭府襲，倉皇撤退，眼下已離開了奉雲城外。

今日，正是眾人城的最好時機。

喬簌簌來院裏給樹角的黑狗喂早飯，看到王府的人忙來忙去，招呼著眾人收拾行李下山，慨道：“真快，我以為還得在這裏住上幾日呢。”

戰長林躺在樹上，枕著臂，裏叼著一片葉子，不吭聲。

喬簌簌也不管他，想到奉雲城的大哥，高興地翹起角，跑回自己的小院裏收拾行李去了。

戰長林著葉後蔚藍的天空，想起昨夜的雨和昨夜的居雲岫。

昨夜大雨如注，居雲岫拿著燭盞站在簷下，向他時，目並不冷了。

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怨，不像恨，也不像昔日的纏綿、溫，至於到底像什麽，戰長林也讀不懂，猜不。

他就是覺那寥寥一眼，越回味，越令他心悸，惶恐。

寨裏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喬簌簌也從籬笆院外跑了回來，挎著包袱，朝他嚷道：“快些收拾，郡主邊的侍衛發話說，願意帶著寨裏所有的人一起進城，慢了可就搶不著車坐了！”

說罷，又盯著樹下埋頭吃飯的黑狗，道：“糟糕，我們都走了，那它怎麽辦呢？”

戰長林上一點著急的痕跡都無，慢條斯理：“舍不得，拿去養就是了。”

喬簌簌便蹲在樹下，仔細地打量著：“嗯，是紅燒還是清燉呢……”

戰長林：“……”

匝匝的樹葉嘩然一響，戰長林從樹上躍下來，解了綁在樹幹上的繩，牽著黑狗往外走。

黑狗還有一口飯食沒吃完，嗷嗷兩聲，賴著不肯走，戰長林便又垮著臉停下來，等它把碗幹淨了，才複前行。

喬簌簌在後捂著笑。

※

扶風手握賬本，站在寨口指揮眾護衛搬運庫房裏的贓，每上車一樣，都要開箱查驗。

搬運得差不多時，兩人一狗從寨裏走出來，前頭的是戰長林和狗，跟在後頭的，是那個俏皮的喬家小姑娘。

今日換了藕的領襦，腰係一條鵝黃錦帶，佩著豆綠荷包，走路時，荷包蹦一蹦，顯得整個人更活潑明朗了。

“天哪，這些都是山匪劫來的財嗎？”喬簌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眼都看直了。

扶風按刀站在車前，聞言應是，喬簌簌唏噓不已，道：“這回奉雲縣的縣老爺可得做夢都笑醒了。”

賊匪贓，向來充公，這山寨又是在奉雲城外，所查獲的金銀錢財自然要上奉雲府衙。扶風聽了，卻不接茬，岔開話題道：“姑娘的車在前麵第三輛。”

喬簌簌衝他嫣然一笑，道了聲“多謝”後，轉頭跟戰長林打招呼，開口前倏地想到什麽，大喊一聲：“長林大哥！”

戰長林猝不及防，給這一聲雄赳赳的“大哥”唬了一唬。

扶風等人也愣了一下。

喬簌簌笑著招手：“我先上車啦。”

戰長林：“……”

喬簌簌當眾改完口，安心落意，正想著什麽時候再在居雲岫麵前喊一遍，忽見得寨走來一行貴人，竟正是居雲岫牽著小郎君來了。

車前眾人齊齊見禮，喬簌簌也忙剎了腳步。

戰長林看過去，眉間深鎖。

雨後山青如玉，重新啟程的居雲岫又換上了冠霞帔，澤微施，丹映日，一雙目秋波流轉，便是無，也自有無雙風華。

戰長林看在眼裏，卻隻覺針刺一樣，痛眼睛。

“啟稟郡主，庫中贓已清點完畢，無一，寨婦孺也已就車，待郡主登車後，便可以啟程了。”

扶風上前通報完，戰長林潑冷水道：“誰跟你們說，今日就可以城了？”

眾人一愣。

居雲岫看過去，戰長林背著一頂鬥笠，牽著一隻搖著尾的黑狗，一本正經地站在車隊前，道：“小僧要沒算錯的話，援軍今日恐怕還到了不奉雲城吧？”

扶風看看他，又看看居雲岫，主解釋道：“昨夜叛軍遇襲，已倉皇撤軍，眼下奉雲城外並無戰事了。”

“哦，撤軍了。”戰長林點點頭，又道，“撤哪兒去了？還剩多啊？”

扶風啞然。

戰長林撇眉，恨鐵不鋼地道：“你看，什麽況都沒查清楚，就催著你家郡主，萬一路上再折騰出個好歹來，你擔當得起嗎？”

扶風俊臉漲紅，偏百口莫辯，居雲岫舉步往前，替他解圍道：“下山的決定是我做的，與扶風無關。”

戰長林便朝笑道：“軍未定，多等兩日又怎麽樣，郡主就那麽急著去拜堂？”

居雲岫步履一收。

戰長林眼盯著，笑不斂：“山遙路遠的，也沒見人家來接你。”

眾人倒一口涼氣。

喬簌簌站在一邊，急得想跺腳，偏當事人憨了一樣，上趕著找。

居雲岫果然也不客氣，看向他那張皮笑不笑的臉，道：“他不來，我也願意去。”

戰長林角笑意立刻被走。

喬簌簌扶額歎氣。

※

日上三竿，枝頭鳥語啁啾，車隊行駛在綠影間，窗外暗香浮。

戰長林抱著小黑狗，靠在車廂角落裏閉目養神，喬簌簌坐在對麵，道：“你以前跟郡主吵架，應該從來沒有吵贏過吧？”

戰長林起一隻眼皮，眸凜凜，喬簌簌微笑道：“郡主畢竟是宗室貴，自飽讀詩書，口才好嘛。”

戰長林戾氣稍斂，轉開眼，推開車窗往外麵的風景看。

三月暮春，野外的桃花開得正盛，一簇簇、一團團地綴在碧空下，仿佛天上流下來的雲霞。

喬簌簌看他心像好些了，想起昨日沒機會問起的事，試探著道：“長林大哥？”

戰長林目在外，聞言淡道：“有事說事。”

喬簌簌求之不得，道：“等城後，你幫我找我大哥，我幫你養這隻狗，好不好？”

戰長林眉頭一斂。

喬簌簌手黑狗腦袋，承諾道：“我保證不吃它。”

戰長林拂開的手，攏著狗頭，目凝在窗外不，道：“跟你說過，你大哥不在了。”

喬簌簌角依然翹著，道：“我相信我看到的。”

車中沉默。

喬簌簌堅持道：“我沒有看到過從雪嶺運回來的首，隻看到了滄州城裏了傷、留了疤的大哥，大哥的相貌沒有變，走路的姿勢沒有變，就連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也沒有變，我不會看錯。”

戰長林道：“既然沒看錯，那就說明還活著，活著為什麽不回家，吃飽了撐的嗎？”

喬簌簌道：“他肯定也是有苦衷，所以才會不回家，不認我啊。”

戰長林聞言扯，回頭來道：“什麽‘也’？”

喬簌簌被他一雙亮眼盯住，抿住了。

戰長林斂眸，著黑狗道：“就算退一萬步講，他當真還活著，那你既然知道他有苦衷，不能認你，還上趕著湊上去，是嫌他過得太好，心想添麻煩？”

喬簌簌一愣，道：“不是啊，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想跟他說一些話，我……”

喬簌簌忽然止聲，眼睛裏像春雪融化，漾開暖暖笑意。

戰長林皺眉道：“你笑什麽？”

喬簌簌了然地道：“長林大哥你放心，找到大哥後，我真的就是看他一眼，講兩句話，一定不會給他添麻煩的。”

“……”好家夥，這是拿他那句“退一萬步講”當屁了。

戰長林閉上眼睛，不想再跟掰扯，但喬簌簌顯然不願輕易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誆他道：“長林大哥，城後，我不止幫你養狗，還幫你追回郡主，就我這兩日的觀察，你跟郡主呢，還是很有破鏡重圓的機會的。”

戰長林“嗬”一聲笑：“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想要跟破鏡重圓了？”

喬簌簌知他，道：“哦，原來你不想啊，那可惜了。”

戰長林不做聲。

喬簌簌慨道：“也是啊，郡主現在要嫁的人，可是在大齊危難之時一手撐起朝堂的百之首，趙家才高行厚、前途無量的大郎君，聽說他以前還是郡主的慕者，便是郡主後來婚，也一直守不娶，可見對郡主用至深，這樣一段來之不易、羨煞旁人的姻緣，誰又忍心去拆散呢？”

戰長林眼皮不，道：“妾都養六個了，還守個屁的。”

喬簌簌倒是還不知道這一茬，一咽後，道：“那、那郡主都不介意，可見對趙大人也算是真心相許了，倒是某人，上說著不在意，就不怕反悔的時候，已是米已炊，覆水難收了嗎？”

戰長林麵無表，道：“人家都真心相許了，某人還去瞎摻和什麽，棒打鴛鴦，是要遭雷劈的。”

喬簌簌後悔措辭不當，又給他鑽了空子，一時又氣又急，道：“那照這麽說，你是真的不打算挽回郡主了？”

戰長林抿著，沉默。

喬簌簌難道：“你就真的，甘心嗎？”

窗外落英飄零，一瓣瓣、一蓬蓬，像被撕碎的彤雲，消失在茫茫虛空中。

那一年，王府裏的桃花也是開得這樣放肆，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那些討厭的桃花一瓣瓣地從居雲岫邊摘走。

為摘幹淨從來的那朵桃花，他紮了多回手，了多回氣，吞咽了多的酸楚和委屈。

而今，卻要眼睜睜看著居雲岫奔那朵桃花而去。

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生同衾，死同槨。

他，真能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