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燈在風雨裏哆嗦，極快就熄滅了一半，居雲岫的臉龐也跟著遁暗影。

一黯，戰長林攜來的氣息就更強烈了，是冷的雨水氣、泥土氣，長途跋涉後的戾氣、寒氣。

居雲岫的臉更沉了。

雨聲滂沱，燈火昏暗，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戰長林隻聽見居雲岫近乎惱怒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窗戶大開，銀亮雨還迸濺在屋裏，戰長林看居雲岫不，隻能走過去關窗，聲音著疲憊：“不是說了，換藥。”

居雲岫一言不發，周寒氣凜然，戰長林關完窗，對上冷厲的眼神，笑了一笑：“幹什麽這樣看我？”

居雲岫閃開目。

戰長林道：“這兩日去化緣，迷了路，又上大雨，淋了大半天，傷口隻怕是爛了……”

一邊說，一邊就要服，居雲岫厲聲道：“滾出去。”

戰長林奔波了兩日兩夜，心裏也惱，聞言冷哂：“鬥膽一問，我哪裏招惹郡主了？”

居雲岫不應，燈影裏，臉發青，戰長林眼睛一瞇，突然道：“你在氣什麽？”

居雲岫避開他靠近的注視，戰長林道：“難不是看我這可憐樣，氣我糟蹋自己，不惜自己？”

暗影裏，他目銳直地視過來，大手撐在案幾上：“長樂郡主，你在心疼我埃”

居雲岫閉上了眼睛。

戰長林笑，直起道：“那我去沐浴，等我拾掇妥當了，看起來不那麽可憐了，再來找郡主換藥。”

“咯吱”一聲，戰長林闔門離去，居雲岫睜開雙眼，鬆開手，掌上已嵌著深深的指甲櫻

※

戰長林冒著雨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廂房，進門後，也不點燈，借著淡淡夜走到桌前喝水，一提水壺，發現是空的。

心底的無名火突然就有點不住了，兩日兩夜未合眼的極度疲倦也迅速席卷全，戰長林強忍著，了眉心後，走到裏屋提了木桶，出門時，捎上空水壺。

忙活完，已是半個時辰後。

肩後的傷的確有點惡化了，雨是從他返回州地界時開始下的，州這地方一下雨就跟著刮風，風又尖又冷，連著雨打在上，殺傷力簡直能跟北邊的槍林彈雨一較高下。

想到北邊，戰長林的臉龐又下來，眼底湧起一抹戾氣。

兩日前，他收到那人寫來的信，信中並未言及況，隻是勒令他立刻返回。對於那人下達的命令，他向來言聽計從，這次也沒例外，盡管心裏窩著火。

那邊的形並不像外界傳的那樣好，諸多況不容樂觀，他能逗留在這裏的時間顯然不多了。

拾掇完，戰長林收斂神思，穿上服去找居雲岫，一開門，夜雨斜飛，一人站在門外，形頎長，氣質冷肅。

是扶風。

戰長林在門上的手放下，眸底深黑。

扶風道：“郡主命我來給閣下換藥。”

戰長林冷冷地看著他，道：“原本也能不管我，看來‘一日夫妻百日恩’，這話沒有錯。”

扶風皺眉。

戰長林戲謔一笑，轉走回屋中，燭燈在窗前的案幾上，他重新點亮，拉了靠椅過來，麵對著窗外夜雨坐下，眼眸裏倒映著晦暗雨影。

“婚期是哪一日？”他突然問。

扶風關了門，提著藥箱來到他後，聞言神微變。

戰長林背對著他，服已，寬肩窄腰袒在燭裏，背實，理分明，傷口上的布條已拆，痂結著，垢著些膿。

他問得自如，像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半點忌諱的意思也沒有，扶風眼神複雜，回道：“四月初七。”

戰長林看著窗紙上飛濺的雨。

今日是三月十六，還有二十日。

“婚事是何時定下的？”他又問。

扶風從藥箱裏拿出傷藥，道：“今年年初。”

年初談定婚事，那想來去年年底就開始聯絡了，然而他居然到了今年三月才知道消息。

戰長林目冰冷地定在窗柩上，扶風能到他周散發開來的戾氣，靜了會兒後，他主道：“閣下還有什麽想問的？”

戰長林道：“晉王當年布下陷阱，弒兄登基，背後走狗之首便是趙霽，這樣一個狡詐猾、心腸惡黑的人，你家郡主究竟是怎麽看上的？”

扶風道：“閣下慎言。”

戰長林冷道：“慎言哪一個？狗皇帝，還是趙霽？”

他突然囂張至此，言辭間不但沒有一點敬畏，反倒著一冷森森的殺意，扶風換藥的作微滯，抿，無以對答。

戰長林道：“晉王登基三年，趙霽自詡從龍有功，在朝堂上平步青雲，建新黨，殺舊臣，極盡所能黨同伐異，如今位極人臣，的確風無限，但他幹過的那些醃臢事，你家郡主就真的一無所聞？又或者，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扶風沉默。

趙霽世家出，驚才絕豔，在步朝堂前，的確是人如其名，風霽月。然而朝堂終究不會是翩翩才子風弄月的淨土，仕後的趙霽充分展現著一個權臣的天賦，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每殺念，必把政敵連拔起，人前卻又明磊落，無論手上沾著多鮮，服都永遠鮮亮整潔。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地方，他殘害過多人命，碾碎過多家庭，居雲岫知不知道？

答案當然是知道，但這個答案，並不足以撼居雲岫要嫁趙家的決心。

遑論如今箭已離弦，覆水難收，這一條路，居雲岫既已踏上，就絕不可能半途回頭。

“閣下說這一番話，是想阻止郡主再嫁嗎？”扶風道，“可我記得那日在樹林裏，閣下親口說過‘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的。”

戰長林著窗上的雨影，收一線。

扶風故意道：“還是說，閣下本就是舊難忘，所以接二連三蓄意阻攔？”

扶風有心刺激，如果在平常，戰長林至多洋洋一笑，然而今夜，“舊難忘”這四個字突然像一把利刀，狠狠地進了戰長林心裏，那種痛，怎麽挨都挨不祝

他仰起臉，瞪直眼看向房梁一角，半晌，才從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

“舊難忘……”他笑完，又換了那副散漫臉孔，慢悠悠道，“我在你們眼裏不過是隻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畜生而已，不配談‘舊’二字吧？”

扶風臉突然靜默。

戰長林道：“可惜這世上的畜生不止我一個，要改嫁，有的是良配可選，何必重蹈覆轍？”

扶風雙目深垂，目藏在暗影裏，良久才道：“誰是良配，郡主自知。”

戰長林笑而不語。

扶風後退一步，道：“藥已換好，在下告辭了。”

收拾藥箱的窸窣聲和腳步聲在耳後響起，隨後是關門聲，戰長林雙臂搭在椅背上，定睛看著窗外晦雨，閉上眼，疲憊地埋低頭。

※

大雨在半夜收歇，次日辰時，太破開雲層，曬著地上清淺的雨水。喬簌簌挎著行李，牽著一隻小黑狗來到戰長林屋前，準備最後看一看他回來沒有，一見門是關嚴的，眼睛一亮，上前喊道：“長林大哥1

這回喊完，屋裏仍是半點靜也無，喬簌簌忍不住抬手叩門，沒敲幾下，門突然從“唰”一聲打開。

戰長林沉沉地道：“喊冤？”

喬簌簌抬頭看到他的臉，倒口氣，牽著狗微微後退：“你……”

戰長林知道自己臉差，他本就熬了兩天兩夜，眼瞼一圈青痕，昨晚上又做了一夜的噩夢，這會兒狀態應該不比鬼好上多。

撐著門，戰長林耷眼道：“什麽事？”

喬簌簌平複心神，道：“也沒什麽，就是我要走了，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戰長林俊眉微挑：“走？”

喬簌簌點頭，想到回家就能等到大哥的消息，笑起來道：“我找到了太歲閣的人，把我大哥的畫像給了他們，他們承諾三個月，必定查到我大哥的下落，屆時會把消息送到我家，所以我現在不用再到奔走，隻管回家等候佳音便好啦。”

戰長林前一刻還混濁的眼睛驀地迸出一點寒芒：“太歲閣？”

喬簌簌道：“是啊，如今江湖上最大的報組織，你整日在外化緣，也算半個走江湖的，不會連太歲閣都沒聽過吧？”

說到這裏，突然又有點嗔怪，怪他不跟自己提太歲閣。

戰長林眼底冷意不減，道：“太歲閣的人，為何會答應幫你找你大哥？”

喬簌簌不懂他為何這副神，蹙眉道：“再大的幫派也要做生意，我既然出得起錢，他們為何不幫我找？”

戰長林道：“你出得起？”

喬簌簌被他審視的目看得局促，心知瞞不過，隻好把居雲岫派扶風來幫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

戰長林目愈發冷峻。

喬簌簌不滿道：“你這是什麽眼神啊？”

戰長林按下心頭疑，道：“屁大點的小姑娘也敢跟這些老油條做易，怕你被騙罷了。”

喬簌簌心道你才屁大一點，看他幾次三番潑來冷水，忍不住道：“太歲閣輔佐武安侯造反，立下大功無數，閣主如今已位居三軍副帥，既能號令幫眾，網羅天下辛，又能橫戈躍馬，替武安侯破城殺敵，這樣的人，應該不至於縱容屬下騙我這個‘屁大一點’的小姑娘吧？”

戰長林道：“知道的倒很清楚，太歲閣做生意的時候，是把他們閣主的履曆寫在招牌上了嗎？”

喬簌簌無語，懶得再跟他細說，把牽狗的繩子遞給他，道：“狗歸原主。”

小黑狗站在喬簌簌腳邊，仰起頭“汪汪”兩聲，尾搖晃。

戰長林頗不願地把繩子接了。

喬簌簌神清氣爽，道：“我去給郡主送行了。”

戰長林盯著背影，反應過來，臉一變。

※

驛館大門口外，一隊人馬整裝待發。

居雲岫肩披黃帔子，著一襲銀泥彩繪羅，牽著恪兒登上馬車。喬簌簌走到車窗前，把昨夜心準備的禮奉上，道：“這是我昨夜給郡主和小郎君做的香囊，裏麵有倉、□□、白芷和菖，佩戴在上，可以安神驅邪的。”

照在喬簌簌掌心，兩個挨在一塊的桃形香囊脹鼓鼓的，針腳還有點笨拙，但配著那兩朵大大的繡花，看在眼裏，就怪可的。

居雲岫微笑，把香囊收下來，其中一個黃的到恪兒手裏，對他道：“謝過小喬阿姨。”

恪兒握香囊，脆生生道：“謝謝小喬阿姨。”

喬簌簌笑彎眼。

扶風從前邊來，看到喬簌簌站在車窗邊，便沒上去，站在旁邊等們敘話，忽聽得“汪汪”兩聲狗吠。

眾人轉頭。

金柱大門，戰長林著僧袍，頭戴鬥笠，背挎一個包袱，手牽一隻黑狗，也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從驛館裏走了出來。

喬簌簌眼裏出看戲的促狹。

居雲岫冷了臉。

恪兒盯著小黑狗，眼裏又冒出星星。

“連人帶狗一個座，擱哪兒合適，煩請郡主示下。”

及至車前，戰長林一本正經地向車窗的人請示，這回也不找借口了，“跟屁蟲”三個字就寫在臉上。

眾人如鯁在。

戰長林也知道自己這樣很不要臉，看居雲岫半天不語，咳了聲，勉強挽回一點點尊嚴：“奉雲縣窮，化不到緣，懇請郡主再捎小僧一程，下個縣城一到，小僧立刻下車。”

戰長林說完，心中已是十分張，就怕居雲岫真無起來，半點空隙也不給他鑽，正琢磨著再添個更正當的理由，忽聽得大街那頭一人高聲喊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1

戰長林蹙眉，循聲看去，隻見驛丞行匆匆，頂著一頭熱汗，從車隊那頭跑過來道：“有急信，請郡主留在敝縣，等候丞相大人前來迎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