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淡金芒自六塵金籠而出，于譚云山口沒，三個人都看見了。只是后面六塵金籠亮起，引得既靈驚詫，馮不羈關注，倒把這茬擱置了。

“有什麼覺”既靈上下打量譚云山，沒發現對方有何異樣，但語氣里還是有不易察覺的擔憂。

譚云山低頭看著口，道：“起初暖融融的，但現在沒什麼覺了。”

“既靈，”馮不羈湊過來，“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就別賣關子了。”

既靈茫然：“我也不知道。”

馮不羈意外，疑道：“不是從你的法里出來的嗎”

譚云山猛點頭，可憐的眼神極其無辜。

既靈想了很久，還是無奈搖頭：“被六塵金籠降服的妖邪魄，要麼直接散天地，本不會籠，要麼收金籠，永不超生，從來沒有收進來又吐出去的。”

馮不羈也覺得不大可能：“如果是應蛇的魄，那譚老弟現在不就妖了。”

既靈認同：“而且妖的魄是紫，不該有金。”

法師們討論得熱烈，譚云山聽得心，好不容易找到空隙，上了話：“為何非得是妖，就不能是被應蛇吃了的那個仙”

譚云山不是非要仙，但也不能總圍著妖界打轉啊，好好一段仙緣最后了妖，上哪兒說理去。

經譚二一提醒，既靈和馮不羈換了思路，豁然開朗。

對啊，應蛇吃了赤霞星的本，由此仙魄妖魂，而后魂籠。但六塵金籠和這天底下所有降妖法一樣，只伏魔，卻絕對不可能收仙的，所以應蛇的魄被囚，赤霞星的仙魄卻還出。

只是為何被吐出的赤霞星仙魄會進譚云山呢

“難道這就是你的仙緣”既靈想不出其他可能。

譚云山一下自己胳膊，疼，擰一下自己大，還是疼，最后手去菜刀，依然沉甸甸，半點沒有揮自如，終是放棄。

如果這就是仙緣，那只能說他的仙緣實在是太淺了

馮不羈無奈地聳聳肩：“牽扯到仙，我們討論再多，也只能是猜測。”

譚云山低頭不語，似在思索。

既靈忍不住想出言安，畢竟剛了傷，就又被莫名其妙的東西鉆進，換誰都

“算了，反正也沒什麼覺，而且怎麼想都應該是好事，隨它去吧。”

譚二一掃霾的速度令人嘆為觀止，且無半點虛假，輕快的聲音里滿是真誠。

既靈郁結。發誓，要是再心疼這位，就就

算了，還是別發這麼危險的誓了。

應蛇伏誅，盡管還有些事不解其意，但終歸，塵埃落定。

差了留守的下人去通稟譚員外后，三人回到正堂，疲力竭。

日頭正在西落，染得天邊一片紅霞，暈從窗格傾瀉進來，撒在桌案上，瓷瓶上，掛卷上，人的上。

半室溫暖輝。

一室慵懶倦意。

馮不羈靠椅子上瞇了一小覺，醒來發現正堂里還是只有他們三個。既靈在擺弄六塵金籠，似非要鉆研出那孔中奧妙不可；小心翼翼換下染舊的譚云山，這會兒又了風度翩翩的譚二，只不過一條胳膊不敢抬，而現在他正用另外一條胳膊上的手，撥弄自己的襟，或者說用手指頭勾更恰當，一邊勾開襟還一邊使勁往里看。

看別人的人馮不羈見過，但他還真從來沒見過看自己的。

實在耐不住好奇，馮不羈直言詢問：“譚老弟，看什麼呢”

譚云山聞言抬頭，手也放了下來，淡淡道：“沒什麼。”

馮不羈聳聳肩，倒也不是非追究個子丑寅卯，相比之下，他更關心譚員外，故在打了個哈欠后，隨口道：“你爹這是躲山上去了”

距離小廝外出通稟已一個多時辰，就是再拖家帶口也該回來了。

譚云山笑，幫著解釋：“可能東西多。”

馮不羈撇撇，還想咕噥，忽然意識到當著人家面說人家親爹似乎不大好，事實上先前那話他問得都有些欠妥。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挽是挽不回了，馮不羈索換了話題：“以后你有什麼打算”

譚云山沒懂，很自然道：“照常過日子唄，還能有何打算”

馮不羈微微皺眉，有些可惜道：“你都有仙緣了。”

譚云山輕笑道：“馮兄不也覺得天上還不如地上逍遙嗎。”

馮不羈道：“我不是勸你修仙，但不修仙也可以像既靈和我這樣，到外面走走，看看，沒事還能捉兩只妖，不比你在這深宅大院里幾十年如一日強”

譚云山靜靜看了他片刻，微笑搖頭：“這里是我家。”

馮不羈忽然后悔說那些混賬話了。

他只惦記著仙緣，替譚云山有如此資質卻不大展拳腳可惜，卻忘了，他漂泊慣了，覺得天地廣闊，可在尋常人這里，天地再大，也不如家。

“抱歉，譚老弟，你就當沒聽過我那些屁話。”馮不羈快人快語。

譚云山樂了，忽然有點舍不得這位法師：“別總這麼客氣了，我云山就行。”

法師從善如流：“那你就我不羈。”

譚云山：“”

豎著耳朵聽的既靈莞爾。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譚員外終于姍姍歸來。

“有勞二位法師了”

人未到，聲先至。

待余音都散得差不多了，譚員外的影才總算出現在正堂門口。

既靈和馮不羈在聽見對方聲音的時候就已經起了，這會兒一齊施禮：“員外”

“快坐快坐”譚員外連忙道，滿是恭敬和激，但下一刻又馬上換截然不同的口氣斥責下人，“都愣著干什麼，還不快給二位法師看茶”

下人們也剛隨著這一家三口風塵仆仆回來，但老爺發話了，他們只能迅速四散，回歸各自的地方忙碌。

待下人們退干凈，譚員外和譚夫人也已經坐到主位，譚世宗則坐到譚云山邊，好整以暇地打量弟弟，發現毫發無損后，樂了：“你這也不像幫忙捉妖了的樣子啊。”

“幫忙捉妖”四個字譚世宗刻意夸張起語調，著興致高昂的奚落和嘲弄。

若在以往，譚云山哼哈的也就應了，但這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肩膀太疼，莫名就想回上兩句，不然都對不起自己流的：“還行，雖然被咬了，總算不是幫倒忙。”

譚世宗剛聽到“還行”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嗤之以鼻，可等聽見后半句，直接變了臉：“你被咬了”

譚云山輕輕點頭：“肩膀。”

譚世宗不信，抬手就要，譚云山下意識往后躲，結果牽扯到傷口，立刻倒口冷氣。

譚世宗的手停在半空，有點不敢往前了。他雖然橫豎看不上這個弟弟，但也知道裝模作樣不是譚云山的格，尤其見慣了笑盈盈的譚云山，乍見到這樣的，他都好像能清晰覺到那種疼了。

不過不可以，話還是要問的，不問不安心：“被咬了會變妖怪嗎”

譚云山怔了下，笑了：“不知道。”

淡淡三個字，既靈竟聽出了一苦。

“世宗，”譚員外總算想起管管這個兒子，“法師在此，不得無禮。”

“爹”譚世宗還想說什麼，卻收到譚夫人扔過來的一瞥，瞬間下一肚子擔憂，不言語了。

譚員外總算滿意，這才看向二兒子，難得聲音里帶上一關心：“傷得嚴重嗎”

譚云山心里一熱，想也不想便搖頭：“沒事，只肩膀被咬了一下。”

譚員外點點頭，但又好像并沒有全然放心，很快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事”

譚云山啞然失笑，不知是不是很被如此關心，他竟破天荒想和親爹玩笑兩句：“也不能說一點沒事，肩膀疼得要命，口還了一顆痣，損失慘重。”

“你說什麼”譚員外騰地起，作之大險些將椅子帶倒。

椅子最終沒倒，只是與地面蹭出刺耳聲響。

當這聲響同譚員外的尾音一并散去，正堂陷詭異的寂靜。

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

“我就知道該是這樣，我就知道是時候了”譚員外自言自語地坐回椅子，但聽起來沒有錯愕或者驚懼，倒有一如釋重負

“老爺，”一直安靜著的譚夫人忽然沉穩開口，“世宗還在呢。”

譚夫人的提醒就像一盞燈，驅散迷路，出前路。

譚員外深深呼出一口氣，然后抬頭：“世宗，你先回房。”

譚世宗莫名其妙：“為什麼我要回房”

譚員外一拍桌子：“讓你回就回”

如果說譚夫人還能制住譚世宗幾分，那譚員外本是連罵都舍不得罵這個兒子，鬧得再過，也頂多語重心長說兩句，譚世宗也習慣了這樣的親爹。

可很多事就是這樣，越是反常越能鎮住場。

就像此刻，第一次被親爹吼的譚世宗，瞬間把什麼嬉皮笑臉都忘了，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關鍵時刻，還得譚夫人

“回去吧。”

溫溫三個字，就讓譚世宗定了心，也找著了臺階。

譚世宗乖乖回房，下人洗漱屏退，譚員外又讓管家在外面守著，防止隔墻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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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一切，都似曾相識。

馮不羈看既靈，既靈看譚云山，譚云山徹底茫然。

怎麼就忽然這樣了就因為他了一顆痣

“你那個沒了的痣到底長啥樣，這麼重要”馮不羈不知何時坐到了之前譚世宗坐過的椅子上，近譚云山低語，簡直要好奇死了。

譚云山直接勾開襟，亮出膛：“就這樣的。”

馮不羈被驟然豪放的譚家二搞得猝不及防，剛想說都沒了你讓我看啥，卻發現還真不是，沒了一個，還有四個，就在口偏左一點的位置，四個芝麻大小的痣。這些痣既沒站一排，也沒圍一圈，就隨意點在心窩上，平淡無奇，至于譚云山口中消失的那顆，更是沒留下任何痕跡。

“你要不要過來看一眼”馮不羈自己看完了，還要呼朋引伴。

既靈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這真是聽過的最一言難盡的邀請。

撕服包傷口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多想，但這會兒平白無故去看一個男人的口，理由再怎麼正當都

“行吧我看看。”

好奇戰勝了矜持。

這廂兩位捉妖者研究譚云山的痣，那廂譚夫人則幫著譚員外摘主位后面墻壁上的掛畫。

等二人研究完了，畫也摘下來了，連帶著墻壁上的暗格也一目了然。

三人就近坐回椅子，收斂心神，正起來。

譚員外從暗格里取出一個木質錦匣，于手邊的桌案上放好，而后示意他們過去。

三人不明所以，起來到桌案跟前，待看清錦匣，皆心生贊嘆。

錦匣一尺見方，匣蓋上雕刻著幾只向天而飛的仙鶴，仙鶴之下松柏蔥郁，仙鶴之上云霧繚繞。不知哪位工匠技藝如此湛，竟將這仙鶴、松柏、云霧皆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久了，恍若能聽見仙鶴振翅，風過松柏，云霧輕移。

似覺得差不多了，譚員外這才打開錦匣，里面靜靜躺著一副卷軸。

終于，譚員外緩緩開口：“十四年前，仙人還留下了這幅圖。”

雖然有了預，可真等聽見譚員外說了，既靈和馮不羈還是頗為無語。

譚云山也哭笑不得：“爹，這麼重要的事，您就不能一口氣說全嗎，非一回一回講。”

“不是我想這樣，”譚員外嘆口氣，一邊把卷軸取出，一邊道，“是神仙說的，必須要等到你的第一顆痣消失才能講。”

“第一顆”譚云山聽出端倪。

譚員外立刻點頭：“你上的痣就是你的仙緣，當五顆痣全部消失之日，就是你登仙之時”

譚云山看著親爹眼里的“熱切”，心卻漸漸涼下來。

他從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仙緣。一個緣字，道盡多縹緲，這樣虛幻之事本不必掛心。可現在，這個字實實在在到了他的上，就像一塊巨石，得他必須選擇，要麼彎腰，要麼掀掉。

他想掀掉。

他面前的人卻希他彎腰。

“羽化登仙，多好的事”譚員外話里有著難掩的激，仿佛要登仙的是他自己。

譚云山好多年沒聽過親爹和自己這麼熱絡說話了，上一次怕還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的中秋，那個所謂的染了風寒的夜里，親爹急匆匆跑過來，抱著他心疼了好一會兒。

十四年過去，譚云山終于想明白了那晚被親爹抱在懷中心疼時的別扭。

那個說著心疼他的人，聲音是抖的，藏著怕。

而現在，這個勸他修仙的人，聲音也是抖的，藏著高興。

譚云山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譚夫人。

相比親爹的不淡定，真算得上多年如一日。十四年前，沒抱自己一下，十四年后，也沒勸自己仙。整整十四年，看自己的目都和現在一樣，冷淡，疏離，事不關己。

“塵水仙緣圖”

思緒恍惚中，譚云山聽見既靈的聲音。

就像清冷世間忽然進來一道。

“按照這個圖走就能仙”

如果既靈的聲音是，馮不羈的聲音就是天上下火了。

所有黯然神傷的緒都被這兩個家伙攪，譚云山深吸口氣，定了定神，也抬眼看去。

卷軸已在桌案上攤開，是一副絹畫，但畫中卻非人山水，而是一張地形圖。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貫穿全圖，中途又有許多分支，分支又蜿蜒到四面八方，無數村莊、城鎮、高山、峽谷散落其中，且被逐一標注，以至于整張圖看起來麻麻。

但在這張圖里，有六個名字十分突出，一眼便可看見。

一個是“塵水”二字，是整張圖上最大的兩個字，被清晰寫在那條最醒目的貫穿全圖的河上。

另外五個名字則分布在圖上不同地方，字比“塵水”小，卻比其他字略大，而且沒用墨寫，用的朱砂，紅得刺眼應蛇，崇獄，異皮，佞方，瀛天。

整張圖只有左上角的“瀛洲”附近稍有空白，卻又被兩句題詩填滿

五妖伏誅日，

羽化登仙時。

夜涼如水，月如霜。

譚云山躺在飛檐亭上，著皎皎星空。

早該睡的時辰，可現下這一片安靜的譚府，究竟有多人真的睡了，又有多人像他這樣醒著

譚云山不知道。

至爹是睡不著的，因為究竟要不要修仙，自己還沒給他準信。

娘應該也睡不著，不過肯定不會是擔心自己，多半該是心爹。

一張塵水仙緣圖，就讓譚云山把這麼多年沒想明白的事想通了。

為什麼娘對他那樣冷淡卻依然有求必應

為什麼爹對他的態度永遠是著小心翼翼的疏離

為什麼明明全城都在議論他不是譚家的種，他卻依然能做逍遙的譚二

其實知道梨亭仙夢時，譚云山已經約有了覺，只是不愿意仔細去想。

從十四年前的那個中秋起，他在他們心中，就已經不是譚家的人了。

不，或許更早，早在他們決定把他丟到山里的時候，他就已經被逐出了譚家。

那場梨亭仙夢不過是把他從“外人”變了“鬼神”。

所以他們對他，敬，而遠之。

不遠的閣樓上，既靈和馮不羈趴在窗口，心復雜。

“你說他在想什麼呢”馮不羈忽然問。

既靈看著飛檐亭上的人，淡淡道：“可能在想要不要拿上塵水圖、踏上修仙路吧。”

馮不羈不快道：“這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沒看他爹恨不得八抬大轎送他走”

既靈沉默，說不清心里什麼滋味。

馮不羈勸譚云山出去走走，別在譚家大宅里幾十年如一日，譚云山的說，這里是我家。

譚員外拿出塵水仙緣圖，對自己兒子說，羽化登仙，多好的事

“你說，這人心要是起來，怎麼就真跟石頭似的呢。”既靈雖是孤兒，但自小也是被師傅寵大，以前從沒覺得這有什麼特別，如今，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

馮不羈沉半晌，低聲輕嘆：“這世間總有些事是注定的，該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該是你的，求也求不得。”

“但他是真拿譚員外譚夫人當親爹親娘孝順的，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這份心會有被承認的那一天。”既靈懂譚云山的對他們的和期待，正因為懂，才更替他覺得酸楚。

馮不羈聽出了既靈的難過，不知該如何勸，索半玩笑半調侃道：“你既然這麼懂，就別在這里干看著了，直接過去安他嘛。”

既靈想也不想就搖頭：“不用我安，他自己能想通。”

馮不羈不解：“為何”

既靈口而出：“他沒心。”

話說完，兩個人都有片刻呆愣。

既靈是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說了這三個字，明明之前都是說譚云山“心大”、“想得開”一類，“沒有心”三個字雖然也沒錯，但聽起來總是怪怪的。

馮不羈是不知道為何既靈如此篤定。

相顧無言半晌，馮不羈嘆口氣，接上話茬：“他要是真沒心，就不會對著月亮唉聲嘆氣了。”

既靈沉一下，決定修正：“收回前言，他還是有心的，不過就一點點，太了，到本不會讓他難超過幾個時辰。”

馮不羈挑眉，帶笑揶揄：“才認識短短幾日，你還真是對他了解得十分徹。”

既靈沒被調侃得不好意思，反倒被這調侃提醒得認真思索起來。

第一次見譚云山的時候就覺得這人聲音親切，而現在像馮不羈說的，才相沒幾天，就自認能了解對方的心和想法，且還篤定，難不和譚云山真的在哪里見

“哎，他下來了。”馮不羈的聲音打斷既靈思緒。

抬眼去，果然，原本躺在亭頂的人已經起，正索著梯子往下爬。

同爬上來時一樣，只能用一條胳膊抓梯子的譚二，作十分笨拙，晃晃悠悠仿佛隨時都有墜地危險。

一番險象環生后，譚二終于艱難落地。

既靈那顆跟著梯子一起晃的心，也總算踏實了。

所以都傷這樣了為什麼還要往亭子頂上爬啊

既靈現在可以確定自己沒見過譚云山了這麼“不一般”的人，見了必定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