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汪從悅喝得有點醉了。

其實也沒喝多，可他素來食量，連帶著酒量也小得很，只飲了兩盞酒，腦袋便暈暈乎乎得不清醒了。

秋枕夢倚在他上。因著醉了，汪從悅坐得不穩當，秋枕夢一，整個人就靠在轎壁上了。

酒氣上頭，他面微紅，瞇著眼瞧秋枕夢，心似乎很好，秋枕夢便問道：

“小哥哥，張公公說了，你小時候就常不吃不喝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溫的軀半靠在上，縷縷幽香直飄過來，比酒還醉人。

汪從悅聲音便帶了點懶散，慢悠悠地說：“沒什麼，為著伺候娘娘罷了，那時候宮里，時刻離不得人。”

這自然是糊弄秋枕夢的話，半真半假才不會惹人懷疑。

高位妃嬪邊侍奉的人不，沒必要個十歲的孩子日夜不離。

可那時他最警醒，上司分派下來的活計，一步都不錯地做著，有時候為了值守，可以一夜間不飲半口水，不聊一句閑話。

后來，他識破了兩三次陷害，娘娘便很喜歡他了，時時令他侍奉左右。

而那并不是他刻意進食水的真正理由。

在一同進宮的伙伴們還懵懵懂懂時，那只黑鯉魚玉佩所象征著的人與事，已經得他不過氣來。

他厭惡每一次解開裳時出的猙獰傷口，時刻提醒著，他與家鄉的未婚妻之間，已有了多深的壑。

他只是宮中的奴仆，是皇帝眼中的螻蟻，是朝臣口中的珰豎，是世間男男隨口便可侮辱鄙夷的存在。

他配不上。可他又需要。哪怕只剩一個想頭也可，他需要長長久久地念著。

于是那種地方，能看一眼，便看一眼。只要看不到，便可繼續欺騙自己，他與之間毫無差別。

汪從悅想著事，虛著眼瞧秋枕夢。

秋枕夢正伏在他前，仰起頭，噙了笑他。

他腔跳得厲害，一顆心在里頭咚咚的似要蹦出來。

往日秋枕夢說過的話，一句又一句浮上腦海。

那些晦暗的，本該拋卻的心思再次活泛，一點點的，就要制不住了。

秋枕夢的聲音流過耳畔，泠泠的：“小哥哥，公公把你出去說了什麼啊”

汪從悅心頭微。

他眼里難得凝了笑，瞇著的眼睛舒展開，淡淡道：“沒什麼，師父說，小姑娘瞧著，讓我別欺負了你。”

這自然又是編造的話，因為師父說的全是告誡。

他當然不會忘，自己是怎麼坐上監太監這位置的。

因為皇帝震怒，一日里掃除了廷各衙門，幾乎所有頂頭的員。

有因貪腐被斬首的，有違背令讀書被杖斃的，自然也有與宮做對食，被活活打死的。

他記得那日還是個艷天，日將皇帝楊自徹的臉照得瞧不分明，只知道是在發怒。

結為對食的宦和宮被分開，搭橋牽線做人的也押在旁邊。

宮拖去宮正司刑，宦由刑部置。

剩下的幾個人，則是楊自徹親自盯著司禮監的人，一又一打死了的。

師父捂著眼不讓他看，挪開手時，地上只余斑斑跡，還有司禮監提督太監蒼白的臉，跪一團的子。

以及耳邊久久不散的慘呼。

皇帝是極厭惡閹人的。倘若宮中沒那麼，他甚至不會仿照前朝設什麼宦衙門，新安排什麼衛。

那時候他便知道了，他們這些閹人，于許多大事小事上，都是不配的。

不配讀書識字，不配結對食過日子，螻蟻總該有副螻蟻的樣子，安心著做低到塵埃里的人。

可他怎麼能甘心呢。

就像皇帝重刑懲治貪腐員，而貪腐無窮無盡，推行子從一而終，而寡婦再嫁比比皆是一樣。

對食的宮人層出不窮，都暗自藏著掖著。

那些生而為人抑不住的本與求，不是用他人的死亡就能徹底抹消了去的。

他不能和未婚妻差得太遠。

不敢學字后，便央著教他丹青，偶爾侍奉皇帝批閱奏章時，還會死死記住那些他念出來的，與之相對應的文字。

汪從悅想著從前，幾乎就要睡過去了。

他眼里是秋枕夢烏黑的發髻，模模糊糊的，已瞧不分明。

看著看著，他忽而漫出一聲平平的笑：“妹子，你說過不走的。”

他膛因說話震著，秋枕夢不明所以地回應他：“是啊，小哥哥，我不走了。”

汪從悅因這回答放松不，從心底里翻上許多歡悅。

他挪了挪子，靠得舒服了點，一雙烏沉沉的眸盯著，甚至無端端涌出些許戾氣。

秋枕夢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聲問：“小哥哥，你怕不是醉糊涂了”

汪從悅目里全是含笑的臉，朦朦朧朧的像隔了層紗。

“我沒醉。”他說。

他所求的本來并不多。

能和秋枕夢信件往來，能照拂，能看著嫁給好人家，一輩子平安順遂，本是他最大的野。

可誰秋枕夢選擇了他呢。

汪從悅有些諷刺地想。

他忽然坐直了，展開雙臂，將秋枕夢牢牢抱進懷中，下頦蹭在翹起的發髻上，微微有些發。

汪從悅的聲音似笑又似在嘆息，半晌，只輕輕道：“我想通了，要你陪著我過一輩子，別分開。”

他停頓了很長時間，才又加上一句，無賴似的：“是我的一輩子。”

他想通了。其實是不要的。

著對食的宮里人那麼多，他不過是其中地位高些的罷了。

出頭的椽子先爛，也不過是爛在他自己上，和秋枕夢毫無關聯。

皇帝還不是皇帝時，與他有婚約的姑娘瞧不上他，厭到極點，大張旗鼓離他而去。

這件事幾乎所有老人都曉得。后來，他們這些小的，也約有所耳聞。

于是皇帝心里頭扎了刺。

待他登基后，曾昭告天下，子們嫁隨嫁狗隨狗，便是未婚夫死了也要守門寡，這樣才是最好的人。

說起來，秋枕夢只不過是在遵從他的命令罷了。

當皇帝的人，怎麼能罰這樣的好姑娘呢

便是當真要自打臉，到了最差的地步，他們也只會一死一生罷了。

皇帝守節，便守著他的牌位過完后半生，權當永永遠遠在一，能算作他的一輩子。

若是不，即可收拾財帛另嫁他人，生兒育。

到那時，也該二十幾歲了吧

正值最好生養的時候，不用像宮中年產子的妃嬪一樣，日夜擔憂自己能不能熬過那場鬼門關。

至于他，忘了也可，每年祭奠也可。

橫豎眼睛一閉，黃土里一埋，也過了真真正正的一輩子。

如若秋枕夢后悔了，他亦不必放走。等鬧大了，皇帝知道了，除掉他時，自然能獲得自由。

他很想得到尋常人家的日子。不貪心，得個一輩子便。

而，也只要陪他一輩子就好。

他的一輩子。

秋枕夢覺有什麼不對。

汪從悅素來矜持，平日里只有步步，還沒見他有過激烈的態度。

環在上的手臂力道并不算大，只稍稍勒得有些疼。

可這對于一個常年食量到極點的人而言，怕是要將勒斷了，再碎到懷中的力氣吧。

怔怔地向汪從悅，從他臉上甚至能看出一點難以言喻的表。

其實那應該不算有表。

他往常的神就很簡單，左不過那麼幾個。

可他沒蹙眉，沒垂眼，沒現出梨渦，沒抿，平平淡淡的樣子，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寡淡得甚至有些寂寞。

汪從悅就用這樣的表注視著，黑的眸子里什麼緒都沒有，恍惚又寧靜，直勾勾眼底。

那雙細長的眼卻微微彎起，猶如含著滿帶悲涼的自嘲。

遲疑著問：“小哥哥，你怎麼了”

他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又加了幾分力氣抱著。

秋枕夢甚至能察覺他手臂因過于用力而輕微抖，心正沉重的，一下下地砸著口，連呼吸都比往常劇烈。

“妹子。”汪從悅喚。

這聲音分明也和從前一樣平淡，只是音量有些高，像盡力喊出來的聲氣。

那些被往日微低的語調所遮掩的一切都顯無，秋枕夢模糊地想，原來他聲音是這樣的啊。

連喊都喊不出很大的聲響，亦帶著些微的沙啞和輕細。

與說書人講的“猶如猩”全然不同。

秋枕夢從旁邊小幾上拿了塊點心，喂到他邊：“小哥哥，你喝醉了，快吃點”

汪從悅猛一欠，得點心掉了下去。

他臉上終于勾勒出極淺的笑，聲音含混下來：“我沒醉，那天我喝了足足三盅才醉的。”

可那酒盅小得很，和他今日飲下的酒相比，也不過多上一口半口罷了。

秋枕夢正想給他重新拿塊點心，汪從悅卻遽然低頭，張口咬住指尖，眼闔上了，頰邊梨渦漸起。

他發出輕輕的一聲喟嘆：“這點心可真甜啊。”

作者有話要說： 謝璟洺、繁華落盡小可的營養

謝我是空空的俏眼線、金生水起小可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