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儀仗在七日后傍晚抵達了都城長安。

原本還得再久些，因顧及“高上使”著急復命，所以一路趕慢趕，三十好幾的衛冶一把骨頭險些散架。

薛瓔一路無險，臨近長安，以“先行回宮復命”為由向衛冶辭行，捎上魏遲，在羽林衛的安排下悄無聲息了皇城，并于同一時刻，知會真正的“高上使”現。

這個“高上使”確有其人，是朝中一名份頗高，涉事外廷的，原本由皇帝欽定，在傅洗塵與幾隊羽林衛的護送下訪衛，半道被薛瓔一則令喚回，雪藏在暗閉門不出，如今再得令，才假作風塵仆仆，剛剛回都的模樣，宮向皇帝復命。

當然，薛瓔出行一事瞞不了，也不必要瞞弟弟。所以皇帝純粹只是陪做個戲給朝臣看。畢竟長公主私訪諸侯國一事，給那些老狐貍知道了，是要浮想聯翩的。

于是這“高北上遇刺，圣上震怒之下命人徹查，且看真兇何遁形”的重大消息不出一個時辰便傳開了去。

薛瓔則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離開十余日的長樂宮。

先帝駕崩后，便隨秦太后移居在此。與皇帝的生母多年前就已病逝，如今這位太后是先帝繼室，原是姐弟倆的表姨母，得封之后，倆人便規規矩矩改稱“母親”。

秦太后一應起居皆在宮長信殿，薛瓔則在西面永寧殿。

昨日是元宵，因國喪未滿一年，長安城不像往年那般火樹銀花，徹夜張燈，但到底已是新年，皇宮里近來也陸續恢復了些彩，眼見那金門朱柱，瑤窗碧瓦已比過去大半載鮮亮幾分。

薛瓔沿小道里，只驚了幾個親信，到了永寧殿偏門，先有一名上年紀的得令迎出，見到便要屈行禮。

適時虛扶一把，開門見山道：“穆姑姑不必多禮，我將你支來，是想代你一樁事。”說著一指邊魏遲，“你給這孩子安排個住，吃穿都往好的來，但切莫向外聲張。”

穆安恭敬道“是”。

薛瓔垂眼輕輕一推魏遲：“這兒便是長公主住，我還有事忙，你跟這位姑姑去，別瞎晃，凡事都可與姑姑說。”

魏遲這一路十分乖順，除一日三問阿爹外，并未添事，聞言仰頭：“姐姐，我不能跟你去見長公主嗎”

薛瓔本著多一事不如一事的心思，尚未將真實份告訴他，想了想道：“長公主很兇，不輕易見客。你且在這兒住上幾日，一有你阿爹消息，我就托姑姑告訴你。”

魏遲神失地“哦”了一聲。待他被領走，薛瓔才繼續往里。

永寧殿的宮婢們見回了，一個個喜出外，流水般涌上，替摘斗篷，撣塵，端茶水。

打頭的孫杏兒，見了險些落淚，激越道：“殿下可算回了”

薛瓔拍拍的手背問：“我不在這半月，朝中可曾生事”

“您放心，太平著呢。”

按大陳例，新年元正起休朝二十一日，所以薛瓔才挑了這日子離都，既可履行阿爹命，又好耽擱事。

原本打算，倘使朝里臨時生岔子，永寧殿就對外宣稱長公主染了風寒，由相國輔佐圣上置。結果一切太平，干脆便連這“宣稱”也省了。

但那頭瞞住了，并不意味長樂宮這邊天無。

薛瓔又問：“這幾天，可曾有人到過我這兒”

孫杏兒答：“您自元正便稱病未問太后安，太后因此來您好幾回。起頭兩次，婢子們都說您風寒無法見駕，后來有一回，殿察看，婢子無法，便扮您模樣假寐。隔簾遠遠了眼便離開，不知信是信，只是在那以后，就再沒來過。”

說完皺了皺眉：“太后與您向來不親近，這回連番下駕到您這兒，還親自殿探視，真是奇了。”

薛瓔一笑：“母親眼下在長信殿嗎”

“恐怕不在。衛王到了，圣上在未央宮前殿設宴，太后也一道出席。”說罷問，“您可準備去”

薛瓔搖搖頭：“不了，給我備水沐浴。”

薛瓔用蘭湯洗凈了子，被人服侍著理了左肩已結痂的傷口，穿戴妥帖，束整烏發，而后翻看起剛送來的竹簡信報。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傅洗塵那邊來的，說幸不辱命，已救回傅羽，眼下正往長安回。

壞消息是衛國邊境來的，說已將搜尋范圍覆蓋至整片北域，但仍未查到魏嘗下落，就連魏氏父子的份，包括那個所謂“鐘叔”，也是毫無頭緒。

薛瓔不免皺起了眉頭。

這些日子，為求線索，不是沒再套過魏遲話，卻與當初一樣幾無所獲，就連魏家宅所在林中，四季植被變化也無從知曉。

一個五歲多的孩子不可能在邏輯嚴的提問下，將謊圓得如此絕妙，想，他應該當真知之甚。

至于魏遲所說“睡一覺到了雪山”的事，興許也是真的。雖說父子倆當日冠齊整，像預謀出行

，但也說不定是那當爹的，夜半趁孩子睡著，給他穿戴好，抱到外頭的結果。

盡管仍不明白，他們怎不多穿幾件裳。

薛瓔腦仁發疼，被這對渾是迷的父子折磨得傷神。想，魏遲是不能寄予希了，而探子們大海撈針又費時，不如還是回到那柄澄盧劍。

先前一路，以假份與衛王相，若就近打探他的寶劍，未免不合適。眼下回到都城，不怕沒機會比對兩柄劍的區別。

起踱到里間小室，從臨時安置的劍架上取下魏嘗的佩劍，剛拆開上頭綢布，忽聽三下叩門聲。

孫杏兒在外邊道：“殿下，宮宴已散席，陛下朝這兒來了。”

薛瓔應個“好”字，將劍重新擱回劍架，還沒迎出多遠，便聽見個咋咋呼呼的聲音：“一個個怎麼伺候的，這永寧殿冷得朕堂堂七尺男兒都哆嗦，豈不要凍壞了皇姐你們再有一分怠慢，朕就要將皇姐接到未央宮去了”

薛瓔笑了笑，移門出去：“陛下似乎還差六寸才到七尺。”

對頭小皇帝一噎，風風火火的步子都卡了殼，捂著口道：“阿姐，你可真會捅人心窩子。”

他邊宦侍聽罷悄悄抿一笑，被他狠狠剜了個眼刀。

薛瓔卻沒心沒肺的，繼續補刀子：“不必擔心我這兒炭火不夠，勞來勞去的，左右再過一陣，我也不在宮里頭了不是”

這話倒不假。宮外長公主府年前便已竣工，等過一陣行完及笄禮，便可正式開府。

皇帝聞言氣神都消沒了，耷拉了兩道眉說：“阿姐，不搬不行嗎你這一走，我就只剩眼盼你來我的份，再沒機會像今夜這樣尋你了。”

薛瓔笑了笑，手示意他殿。他宦侍留在外邊，恨恨甩袖上前。

姐弟倆里后，薛瓔揮退左右，問：“這都夜了，你怎麼還特意過來”

“這了的，是普通的夜嗎這是阿姐你大難方歸，劫后余生的夜，我能不過來瞧瞧”

薛瓔笑著嘆口氣，示意他坐。

見不論何時都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皇帝心中不免急躁，噼里啪啦放炮似的說了一堆，問傷了何，又關切此行經過。

便挑挑揀揀的，大致講了一遍。

他聽完更是懊惱：“阿爹究竟與你代了什麼，你非去衛國那虎狼之地涉險不可早知這樣，我就不應你了。”

先帝當初曾要求薛瓔，將他臨終所言盡數吞進肚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所以并未將簡牘一事向弟弟和盤托出，聞言當即轉了話頭：“禍起蕭墻之，與人家衛國有什麼干系”

皇帝神一斂，沉默下來，死死了拳頭，垂著眼道：“果真是嗎”

薛瓔輕輕掰開他的拳頭：“這事你暫且不管，就繼續裝傻演戲，假意被我蒙騙，不知我離都，更不知我遇刺。阿姐另作打算。”

他神懨懨，半晌悶悶吐出一句：“好，都聽阿姐的。”

薛瓔笑笑：“但我也有兩件事請你做，本想明日與你說，你既來了，便先代給你。”

皇帝驀地抬頭，稍稍來了點神，不意外頭突然響起一陣叩門聲。

原是穆安來了，說魏遲晚膳時貪食，見他極，就縱他多吃了幾塊蒸餅，不料他難得哇哇直吐，實是照管不周，但因得了薛瓔切勿對外聲張的囑咐，也不敢擅自請太醫，便先來請示。

薛瓔方才在講述衛國一行經過時，已順提過魏氏父子，所以皇帝也沒驚怪，道：“那魏姓公子雖說來歷不明，卻畢竟救了阿姐，我們也不能苛待他家小公子，還是請太醫給瞧瞧。阿姐，宗太醫可靠，你照舊用他就是了。”

這個宗太醫最早是先皇后邊的人，素來得姐弟倆信任，薛瓔點點頭，依言吩咐下去。

待穆安退出，皇帝便問起方才所說的兩件事。

“這第一樁”薛瓔起到里間取了魏嘗的佩劍，與他解釋一番由來后說，“你仔細瞧清楚這柄劍，再見衛王時，找機會將兩者比對一番。”

他稱“小事一樁”，又問第二件事。

這回，薛瓔斟酌了下才道：“阿爹在世時，歷年元月開朝后，皆派朝臣主持招賢會，廣招天下才德出眾的秀士登殿，或大行賞賜，或令其為朝效力，以表朝廷選賢舉能的用心。阿姐以為，如今阿爹雖已不在，但這招賢一制卻不可廢止，你說呢”

“自然阿姐便是不說，我也有這打算，先前便已與相國提過，就等你回來決斷。”

點點頭：“但往年招賢會以賞賜為主，多是做給天下人瞧的表面工夫，真正經由此道仕者卻麟角。而這次，阿姐真心實意，希替你謀得一二可用之人，所以除去選派朝臣主持外，我想親自把關坐鎮。”

皇帝當即應下。薛瓔笑了笑，抬眼向外頭漆黑的夜，淡淡眨了眨眼。

去衛國拋頭面，從而引出簡牘線索，阿爹這法子著實古怪又講不通道理。想，既然這線索長了腳，能夠自己找上門來，那麼，招賢會才是更好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