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病說重不重，說輕卻也不輕。

魏嘗還是衛敞時，年早喪至親，繼位之初無所憑依，曾被邊一名佞指使的宦侍哄著，日日喝一碗毒湯藥，因此變得暴戾，生氣起來便濫砸東西，且非稀爛不足以泄憤。

宮人不敢阻攔，以至當初短短一月間，王寢所有易碎什幾乎全數遭殃。

宗耀的父親時任宮中醫，是魏嘗已故生母的舊部，好不容易才將他醫好。他清醒以后，意識到宦侍歹毒，便在某天悄悄倒掉湯藥，而后假作失控模樣，一劍殺了他。

那是年的魏嘗第一次殺人。濺了他一頭一臉，他過后吐得七葷八素，許久才緩轉。

但歹人并未消停，不久又派了名宦侍來，改用一種易致人癡傻的湯藥。因后來藥時常變換，藥也多復雜，靠嗅未必作準，謹慎起見，他便在最初量飲下，據此夸大了演給朝臣看。

魏嘗異常靈敏的嗅覺，就是那時長年聞藥聞出來的。

只是雖憑借一湛演技瞞天過海了去，他卻到底因最早那批藥，留下一種癔癥，便是遭刺激時，難以掌握緒，必須瘋狂宣泄才可疏通、緩和怒意。

魏嘗不殃及無辜，干出殺人打砸的極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醫治，所幸漸漸有了好轉，如今只須用無傷大雅的方式泄泄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這樣，使勁掰個東西什麼的。

但掰東西，卻也不是什麼正常事。

宗耀瞧魏嘗這模樣，登時覺得不好，卻又不能有所表，只好跟薛瓔、傅洗塵，以及一旁兩名羽林衛一樣，瞠目盯著他。

魏嘗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極力下心底不爽，低頭看了眼手中竹簡，低低“咦”一聲，說：“這怎麼斷了”

薛瓔與傅洗塵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衛卻將他“行兇”經過瞧得一清二楚，見他似要蒙騙過關，忙告狀：“殿下，屬下方才瞧見了，他是故意掰斷的”

薛瓔還沒來得及說話，魏嘗便口而出：“口噴人寡”一句“寡人何曾”還沒說完，就生生停了下來。

“什麼”薛瓔眉梢微揚，面疑。

魏嘗畢竟來到現世不久，尚未習慣從一國君王到無業游民的轉變，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稱“寡人”，急失言，腦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塵、宗耀：“”

薛瓔一頓頓地眨了眨眼，轉頭問：“宗太醫，他怎麼了”

宗耀忙作深思狀，想了想說：“莫非犯了癔癥請長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號號脈。”

見魏嘗一臉“我是誰，方才發生了什麼”的表，薛瓔遲疑著點了點頭，待宗耀診完，又聽他道：“長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便傅洗塵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頭。

宗耀說：“微臣有一新發現。這些天的湯藥始終不見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過不類似藥，自然而然生出了抵。”

薛瓔眉頭皺起：“那他這癔癥”

“許是失魂癥的并發之疾，也可能與早年服下的藥有關。”

宗耀不得不據實說明藥一事，就像前些天，向稟告魏嘗的傷勢一樣。

他先后侍奉二主，從衛都到長安，太了解上位者心。薛瓔并非生多疑，而是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謹慎，所以在眼里，有全心信任的人。那麼，別的醫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須老實代，否則一旦出馬腳，才是當真害了君上。

薛瓔點點頭，心道也不知魏嘗從前經歷了什麼，想了想說：“那為何先前不曾發作”

宗耀接著實話道：“癔癥可因心緒波發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了刺激比方說，遭到誰人責罵、冷待。”

搖搖頭：“沒有。”

他來請教問題，一未怒，二沒瞧不起他，三更無冷眼相待，怎麼也不至于他刺想到這里忽然一頓。

哦，是不是后來心系傅洗塵，一句話不說，扔他一人在石亭的關系仔細回想，他當時跟在后，好像是不太高興。

可這有什麼好在意的人又沒有三頭六臂，哪能事事顧念周全，難不這人生病后竟了小孩子心

宗耀見神變幻，說：“長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

他便開始半真半假地道：“這些天，微臣常聽魏公子問起外頭，譬如，長安附近都有什麼城鎮，長公主您又是怎樣的人。微臣覺得，他很好奇這些。這患了心癥的人，實則最忌諱寡居獨，您不他與外頭有所接，而讓他一個人悶著，是不利于恢復康健的。”

這些道理，薛瓔

在醫書上也見過，今日捎魏遲過來，本也有父子倆多接接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卻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如今境況可說“群狼環伺”：先帝一去，朝勛元老、外戚家族，四方異姓、同姓諸侯王，無一不趁勢坐大，連帶薛瓔也如行走刀尖，就連今日出來都為避耳目偽裝了一番，要把魏嘗這麼個年男子帶去宮里頭照看，是絕不可能的。

而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公主府。畢竟他懷寶冊，且照心口那一劍來看，外頭顯然有人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行完及笄禮，搬公主府再說。

薛瓔沒與宗耀多作解釋，只說：“知道了，你先給傅中郎將瞧瞧傷勢，我去理些事。”

說罷轉離開，到了府上后院一間堆滿刑的暗室，去審羽林衛逮來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來，就見傅洗塵站在門外等。

朝他笑笑：“傅中郎將可真是勞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明明是關切，聽著卻像罵人似的。

傅洗塵恭敬頷首道：“微臣過來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瓔一努下，示意他跟去書房，先問：“阿羽如何”

“皮傷，并無大礙，只是在安車里頭睡了。”

薛瓔稍稍一笑。傅洗塵古板，對妹妹倒沒那麼死心眼，否則早將喊醒，府參見了。

見笑，他自覺失禮，忙道：“微臣稍后就送回宮。”

這當了的，縱使缺胳膊斷，也沒歸家的道理，他也是恪守規矩。但傅羽在永寧殿做事，與皇帝邊的又不一樣，只要薛瓔一句話，規矩都不是事。

搖頭說“不必”：“放在家歇幾天，就當陪陪老將軍老夫人，沒人說你們傅家閑話。”

“那微臣就代舍妹謝過殿下了。”

他說著跟了書房，闔上門后，才聽說起正事：“半柱香就招了，鞭子都沒用上，你早先也已審過一遍了吧。”

知在說嫌犯，他點頭答：“對方招供，說刺殺朝廷特使一事是衛王指使。”

薛瓔“嗯”一聲。跟審出來的結果一樣。但對方當初顯然不是為殺特使，而是。那至今都不知長相的衛王，能有這手筆

彎了彎角：“禍水東引，咱們秦太尉有本事的。”

秦太尉位列三公，在朝勢力可謂盤錯節，且還有個了不得的妹妹，便是與薛瓔同住長樂宮的秦太后，可與他里應外合。

薛瓔早在北地便已猜到究竟，只嘆自己在那些老狐貍面前還是了些，低估了秦家兄妹的野心本事。

傅洗塵問：“您準備如何應對若要斷了這東引禍水，微臣便與陛下做場戲，對外稱并未捉到嫌犯，或嫌犯并未招供。”

“秦家已將自己摘干凈，如此，此事豈不了懸案”

當初衛境邊靜不小，薛瓔能瞞牢自己北上的真相，卻瞞不住特使遇刺的事。如今鬧得人盡皆知，朝廷若拿不出兇手，是要皇帝失威的。

傅洗塵想了想說：“但換一引禍水也不合適。這等手筆，小兵小卒輕易做不出。”

薛瓔點點頭：“所以只有將計就計，就讓嫌犯招認衛王。”

傅洗塵蹙起眉頭：“您要衛國”

搖頭：“我要與衛王個朋友。”說罷抬眼問，“你這傷撐不撐得住”

傅洗塵點頭：“可以。”

“那就帶嫌犯回宮向陛下復個命，他是如何招的，咱們就如何對外宣稱。衛王那頭，我去一趟。”

傅洗塵頷首退出，薛瓔也起離開書房，出院子時，見孫杏兒來與說事，說魏小公子聽聞阿爹犯病一事，覺得他怪可憐的，所以不傷心也不生氣了，決定留在府上陪他，一會兒就不與們一道回宮了。

薛瓔在永寧殿藏個孩子本來就怪費事的，心道這樣也好，還可利于魏嘗康復，于是點頭說“隨他就是”，又問魏嘗人在哪里。

孫杏兒說，魏公子犯完病以后就一個人回屋了。

“嗯”了聲，轉頭往偏院去，待叩開魏嘗的房門，就見他孤單單，凄涼涼地坐在窗邊，對著面銅鏡干瞪眼，怨婦一般。

見來，他面訝異，驀然站起。

薛瓔沒頭沒尾問出一句：“悶嗎”

魏嘗不明所以，不知想聽怎樣的答案，于是說：“好像不悶”

薛瓔一噎，清清嗓子：“悶就跟我出去走一趟。”

“悶”他連忙不帶地接上，“簡直太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