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比太先來的是皇帝。他話音剛落，外間宮人便說陛下到了。

魏嘗尚不清楚馮曄與薛瓔私下關系如何，謹慎起見不給惹麻煩，一聽就下意識想藏起來，往四面一瞅，盯住一面窗，抬腳直奔而去，卻被薛瓔提聲喊住：“你躲什麼”

他停步回紗帳：“可以不躲嗎”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畢竟從沒羽林衛能夠寢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這麼個躲躲藏藏的模樣，萬一給人瞧見，豈不反而想非非

薛瓔說：“別說話，站在柱子邊就是。”

看了眼澤十分接近上赤甲的梁柱，魏嘗當即心領神會，待在原地不了，隨即見一名頭戴冕冠，通玄金冕服的年匆匆里，步子急得額前旒珠直打擺，邊道：“阿姐你可還好阿姐”

天象起頭突然，正如敵人沒來得及作太周的布置，薛瓔這頭也沒余裕知會馮曄。所以他的確不知真相，種種焦急姿態并非作假。

見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簾，薛瓔趕攔住他：“我沒事。”

“沒事怎麼不肯給我瞧瞧”

馮曄怕說謊逞能，還要去掀。

只好道：“有人。”

馮曄聞言往四面看去，先見孫杏兒，再定睛往朱梁柱邊一瞅，霎時嚇得大退一步：“這怎麼不聲不響還杵了一個”

倒也不怪他驚。方才他里，孫杏兒是出聲行禮了的。但魏嘗意圖蒙混，便一字沒說，站在那又與長柱融在一道，并不太顯眼。

薛瓔只好清清嗓道：“新來的不懂規矩，有些要事與我說，才夜來了。”

馮曄知道魏嘗，卻不清楚他長相，真道是哪個羽林衛，因薛瓔出面解釋了，也就沒怪他無禮，嘀咕道：“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臉”

魏嘗輕咳一聲。

薛瓔隔簾往他所在方向一瞥：“湊巧長得還算順眼而已。”

馮曄便坐下說正事，與簡單講了卜筮經過，又問卦辭是不是給人作假了。

薛瓔笑笑：“你就這麼相信阿姐”

“那是當然”馮曄正道，“倘使連阿姐都不可信，我當這皇帝還有什麼趣意”

“當皇帝本就不是為了趣意。永遠別輕下結論說誰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辭興許是給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預示什麼，誰也無法篤定。”

馮曄垂眼沉默片刻，點點頭，這下也就猜到暈厥一事怕是應急的了，于是問接下來如何辦。

因孫杏兒與魏嘗本就知，薛瓔也沒避諱，說：“下半宿還有場戲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屆時重新卜筮。”

下半宿的戲不久便開場。

馮曄佯裝怒，命人連夜翻搜幾宮各，看是否真有人下蠱暗害皇姐，結果在太常寺太卜署“意外發現”一只扎滿銀針的布人，形態酷似薛瓔，小人假藏一張絹條，上頭寫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說是，那就是了，還有誰敢在天子然大怒的節骨眼上前驗證不于是太卜署員便都被逮去了問話。

因馮曄撂話說倘使揪不出真兇，就要將整個太卜署的員通通抄斬，一名小吏為自保，磨蹭半晌終于“招供”，稱此事為太卜姜斯所為。

人贓俱獲，姜斯喊冤無門。薛瓔布置在朝中的員便開始打頭猜測，說上半宿經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貓膩。

一時間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兇才擇定，有人便建議薛瓔將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錯挑兇日。

而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塵埃落定，希爭取時日給姜斯洗刷冤的人。

但薛瓔卻稱大典并非個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臨時變更，恐令原本便因異象而驚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這一日恰與生辰吻合，那麼先帝在天之靈，必將護佑。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連先帝都搬出來了，誰還敢再反駁半句若說個“不”字，豈非意指高祖在天無靈

及笄大典便如期舉行了。

一早，薛瓔吩咐宮婢給點了個“雖然非常濃艷但卻怎麼也不住憔悴病態”的妝容，繼而乘儀車前往太廟。“不料”到得太早，吉時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國借機向皇帝上奏，稱大典開始前，宜將昨夜疑似有誤

的卜筮在太廟前再問一回。

理由是，一則先祖在前，料想必無人敢再摻手腳；二則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蠱一事或有，倘使卜筮結果與昨夜一致，陛下本著嚴謹、公允的態度，再細查此案。

這話無人可駁，太廟前殿，位居上首龍座的馮曄聽罷，作出副頭疼模樣：“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間隔幾個時辰，著實不宜再問，否則怕不靈驗，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瓔似因人在病中，儀態不如素日端正，稍稍靠椅背才得以支撐，聞言垂下眼瞼，默了半晌道：“勞請陛下另擇合適人選”

言下之意就是不合適，希避嫌。

這也不無道理，馮曄便扭頭再問太后。

一旁一莊穆華服的秦太后偏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事關江山社稷，哀家豈有不應之理”說罷看看薛瓔，眼底笑意更深幾分。

薛瓔淡淡回以一笑。

論擅演，這副病態可不及秦淑珍偽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這個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終作與世無爭之態，掏心掏肺待阿弟好，當年阿爹又怎會立其為新后

連先帝都遭蒙騙，更不必說彼時尚且年的薛瓔。

薛瓔也曾天真以為，秦淑珍是真心護弟弟的。但這個人，終于還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出了狐貍尾。

倒也難怪如此忍都未能沉住氣。畢竟馮曄年，且一直敬如親母，本道自己熬太后，必可借機垂簾聽政，大權在握，卻不料先帝竟于臨終之際將一切都給了薛瓔。

這如何能不聯合外家，對薛瓔痛下殺手。

可于人前，還是大陳風評極佳，手腳干凈，從不涉政的皇太后。所以哪怕明知薛瓔下了套，哪怕卜出一句頗引人遐思的“將生兩心”，依舊端著副高貴雅正，神態自若。

這次卜筮的結果模糊，且涉及一個“將”字，一時間誰也不敢妄加議論。馮曄當然曉得，他這皇姐就是敢當先祖面摻手腳的人，所以新卦辭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還得做，便愁苦著說吉時將近，此事過后再議，先行大典吧。

薛瓔便在太后、皇帝，及百目睹下起而出。

旭日東升，金攀上高墻，一路漫過屋脊，燦燦然映照著整座殿宇。

典儀高唱，鐘鼓禮樂齊鳴，群臣恭敬平視，著他們大陳的攝政長公主一步步上前，個個神肅穆。

不論真心假意，這神里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這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臨危命時，多數人都沒想到這一天。

沒想到本以為一現的曇花，竟于短短一年間，長了枝繁葉茂的參天樹。

及笄禮道序繁復，裳便得換上三，每換一回，為母太后都親手替薛瓔加笄。如此三次過后才示禮。

薛瓔穿戴上最后一玄大袖禮服，端立于漢白玉天階之上，微微頷首，等待前秦淑珍替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手過來，輕輕將簪頭點在髻側，流連于面上的目慈無比。

但薛瓔知道，有多想將簪頭下移兩寸，將它刺的皮，刺那個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將點朱金簪緩緩推髻中。

典儀高唱禮，薛瓔抬頭，角彎起，忽然輕聲問：“母親站累了，腳疼嗎”

在問，親手卜出個“將生兩心”的卦，搬起石頭砸了將門秦家的腳，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慍一閃而過，卻一瞬恢復平靜，微笑著說：“母親不累，倒是你，此后離了長樂宮，離了母親，可得萬事小心。”

薛瓔抿一笑，順從地點點頭。

群臣注視著天階之上，近得連發間釵飾都似要在一道的親昵母，面上也是堆滿笑意。然而禮畢退席，原本聚攏在一起，一派齊心的百卻縷縷散開去，如東去之水臨至岔口，不得不較個分別。

怎會當真無人瞧不出昨夜那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風波玄機

先帝駕崩，維持了一年平靜表象的朝堂終于這一夜，激涌起無數暗流。

一名老臣邊往外走，邊捋著胡須笑了笑，說：“起風了啊。”

他邊，年輕的員看了眼天邊忽然下來的日頭，道：“這倒春寒，是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