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瓔先回了主院，傅羽一路跟在后，待到廊廡忽見停下來，回頭問：“你對這奇才有何看法”

傅羽方才在路上聽講過魏嘗來歷，除簡牘一事，從雪山到招賢會，前因后果大致都已清楚，答道：“至不是敵人，但失魂癥一事，醫家尚難斷真偽，微臣自然也瞧不出究竟。”

薛瓔點點頭：“就算是假，我也不醒一個裝傻的人。”

“其實法子是有的。”

哪怕魏嘗是個骨頭，拷打不，最簡便的法子卻也擺在那，便是拿魏遲作威脅。倘使他并未失憶，急了就會出破綻。這一點，有過刑訊經驗的薛瓔不可能想不到。

但是

“但是殿下不愿意使。”

薛瓔淡淡一笑：“你也說了不是敵人。”

若不擇手段，豈非恩將仇報

說著似又想到什麼，道：“但我也著實想不通，既非敵人，又看似并不貪慕金錢權勢，甚至三番兩次冒險救我，如今還愿將丹方無條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預謀接近，圖什麼”

是啊，一個風華正茂的好男兒，擱著正經事不做，愿浪費一才學，就窩在這小小的公主府里裝瘋賣傻，他圖什麼

傅羽想了想說：“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殿下。”

“嗯”

“他圖您。”

“我”薛瓔微微一愣，“圖我什麼”

傅羽先打招呼說“微臣僭越”，而后手，掌心斜向上，將從頭到腳虛虛比劃一遍，一字一頓重復道：“圖，您。”

薛瓔神一滯，干眨了兩下眼，低低道：“哦”

這樣嗎

眉頭鎖，保持著思考的姿態，將信將疑地轉邁了書房。

不該吧。

那頭魏嘗將自己拾掇干凈，隨意吃了幾口午膳，拿上丹方便也來了主院，里前恰見一名仆役拎著個箱匣叩門請見。

他隨口問：“手里提了什麼”

仆役口風，不敢答，只說是長公主要的。

魏嘗咬咬牙，心道假以時日，待他了此間男主人，看這些個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頭傳出一聲“進”，他便一把開仆役，當先大步邁。

薛瓔抬眼瞧見箱匣，便知是衛飏的書簡到了，朝仆役說“把東西擱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嘗坐。

他卻偏杵著道：“那里頭是什麼長公主打算先拆它，還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瓔初見丹藥威力的震驚已然消減，見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將箱匣與衛飏上回贈的那幅帛畫收去一道，示意暫且不拆，而后道：“衛府送來的，幾卷衛厲王當年親筆注釋的兵鑒，我回頭再翻，行了吧”

魏嘗的氣勢霎時矮了一大截。

他曾經閑來無事翻閱的兵鑒怎麼留存了下來這下糟了

當年他境艱難，連筆跡也留有一手。那兵鑒上的注釋是他右手所書，也是他邊近臣認得的字跡。但沒人知道，其實他能用另一只手寫就全然不同的一筆一劃。

照理說，他如今左手執筆，與兵鑒上的字跡恰好錯開，并無大礙，但問題出在陳高祖那卷簡牘是他用右手寫的。

也就是說，薛瓔一與兵鑒對比便知，寶冊的論者是衛厲王。

衛國國君助陳奪取天下，這事若傳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臭萬年。說不準如今的衛地子孫還要去刨他墳泄憤。

當然更要的是，薛瓔是否會順藤瓜查探下去萬一那個多事的衛飏還著別的件怎麼辦

連薛瓔一頭發都沒到，他不想一睜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嘗坐下后暗暗記住箱匣所在位置，開始變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的薛瓔看來，他便是一副緒不太高的模樣。

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這奇才不高興了，想了想說：“你幾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嘗驀地抬頭拒絕。

他若回了，豈不便要看起兵鑒來為今之計，唯有拖延時辰，先磨纏得一刻不得閑再說。

他忙呈上木簡配方，繼續道：“我有些想法，要盡快與長公主說。”

薛瓔接過來掠了一眼，他講。

“實則這丹藥若加以改良，與弓箭、投石車相配合，于當下戰事也并非毫無用”

魏嘗

拼命找話講，倒也憑借十八般武藝說了個頭頭是道，片刻后，便與薛瓔一道在一旁沙盤上推演起來，直到日落黃昏，天漸暗，才終于江郎才盡。

一旁傅羽早已聽得昏昏睡，待屋里沒了聲，薛瓔也回到案幾邊，便彎道：“殿下，到用膳時辰了。”

抬頭看眼外邊天，說“好”，魏嘗也回院。

魏嘗一反常態，走得干凈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將魏遲拎進小室，低了聲道：“你阿娘現下在正廳用膳，你去纏三炷香時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興：“阿爹上次答應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沒玩呢。”

魏嘗自然絕非出爾反爾的人，不過深陷“父子不相認”的戲碼，不得不將承諾延后，聞言急道：“你就當救阿爹命了。”

“可為什麼要去纏阿娘阿爹想做壞事。”

魏嘗沒法跟他解釋太多。當初出于保護，整整五年，他連自己真實份、姓名都不曾告訴魏遲，離開時更因擔心孩子失言，前功盡棄，也并未說明巫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頭找阿娘。

魏遲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燒眉的心。

“阿爹要去樣東西，如果不到，咱們可能會被你阿娘趕出府。”

魏遲臉一垮：“可三炷香太長了，如果我小一點，還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子弄臟子”

魏嘗眼睛一亮：“誰說五歲不能尿子快喝點水，去尿一個。”

魏遲只好一頓猛灌，憋著一肚子水，哄著院子里的仆役帶他去主院，不料還不到正廳，便見薛瓔已用完膳，看樣子準備回書房。

他心一急就撒奔了上去，到了跟前，仰著個頭臉蛋通紅，氣個不停。

薛瓔稍稍一愣，低頭問：“跑這麼急是怎麼”

魏遲擺擺手，示意等他把氣明白了再說。

便站在原地靜等，待他了一陣，才以眼神再問。

魏遲原就是被趕鴨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將魏嘗的教誨丟在腦后，一時也記不起下一步該做什麼，只好說：“薛姐姐，我想尿尿”

“”

從偏院心急忙慌跑到這兒，卻是想尿尿那怎麼，是要親手給他把嗎

薛瓔問：“你們那兒沒有凈房嗎”

“阿爹阿爹用著呢，太臭了，我不了”

輕咳一聲：“那你下人帶你換一就是了。”

“我就覺得薛姐姐這兒的好”

薛瓔與后傅羽對視了一眼，而后低頭道：“要我帶你去”

魏遲點點頭，雙一夾：“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瓔笑笑，給傅羽使個眼，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來。”說罷便領他去臥房，一路問他方才吃了什麼，吃得可飽。

魏遲在面前向來乖順，問什麼便答什麼，待尿完出來，心想三炷香還不到，便又說想瞧瞧臥房里好玩的擺設件。

薛瓔耐心相陪，直到兩炷香后天大暗，銀月初，才說：“天黑了不好走，我人送你回去。”

魏遲實在編不出話了，只好隨仆役離開。

薛瓔站在門邊，著他的背影彎了彎角，繼而轉疾步往主院后墻走去，還未出廊廡，便一眼瞧見三丈遠外墻頭一個鬼祟黑影，似是什麼人正抱著兩卷簡牘預備翻墻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條邁過墻沿的一瞬，笑著喊住了他。

墻頭人形一僵，緩緩回過頭來。

薛瓔面上笑意不減，邊上前邊道：“良辰好景，墻頭月，魏公子好興致。”

魏嘗騎在墻頭，一手掌著書簡，一手鼻子：“這麼巧，長公主也來賞月嗎”

站定在墻仰頭道：“來看書。”說罷一指他掌中。

月下，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險。

魏嘗一不做二不休，默默了驚道：“為何非要看衛飏給你的書”

他這理直氣壯的模樣，倒原本理直氣壯的薛瓔稍稍滯了滯，問：“為何不能看衛飏給我的書”

沒有別的解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魏嘗深吸一口氣，道：“因為”

薛瓔笑著他，似乎篤定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皓月當空，清輝漫天，如水月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臉上一筆筆都似刀裁般明晰鮮亮。

他正起來，薄一，說：“因為我喜歡長公主，不想你分心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