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敵他晚來瘋急》76.結局·下
薛瓔注意到他神變化,目疑:“怎麼”
魏嘗腦袋轉得飛快, 認真道:“我是在想, 家里頭有刀幣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 又藏前朝舊幣,興許是個骨董商勞請長公主再替我查查別。”
看他這急于求知的模樣, 薛瓔又將那點懷疑吞回了肚里。
其實他所言并非沒有道理。畢竟刀幣與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魚目混珠的澄盧劍也罷,的確無一不是前朝舊。
包括簡牘也是。
一則上邊所記是前朝文字, 而敘述時所用諸如“宋君”、“陳境”等詞,也是前朝當世、且非陳國人士的口吻。雖然先帝沒說,但薛瓔猜測, 這份策論應是別國什麼人, 在三十年前獻給彼時為陳國國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賈行走四方皆須份憑證,沒道理查不著名籍。”薛瓔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嘗沉一下道:“那盜墓賊呢”
世亡國無數,世勢一朝一變, 前朝末期起便不乏離經叛道之人,鋌而走險盜墓取財。而這種見不得的賊,確實未必擁有名籍。
魏嘗自覺圓了個好謊, 不覺拗直了幾分腰板, 不料薛瓔輕輕掃來一個眼刀:“魏公子許是對我大陳律法有什麼誤解。我記得幾年前, 信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諸侯墓群, 如此份也被削爵罪,更連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長公主跟前來,還腰桿筆。
魏嘗聞言臉微變:“這麼嚴苛”想了想又說,“那我可能不是盜墓賊。”
“但你是無籍黑戶。大陳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過期無籍為重罪,要被剃發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說不定才十五六歲”
薛瓔淡淡覷他一眼,懶得再回話,沉默間聽人來報,說宗太醫到了。
說句“請進”。很快便有一名須發生白,年過半百的老者應聲而,臨近石亭,目在魏嘗背影上略一停頓,卻很快掩飾過去,頷首向薛瓔叩禮。
正是宗太醫宗耀。
薛瓔簡單說明了魏嘗的形,請他上前診脈。
宗耀恭敬上階,屈膝蹲下,微垂著眼,從藥箱取出一方墨脈枕擺在案上,把頭埋低了說:“勞請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嘗將手擱上去,笑說:“這脈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脈間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一下,仍垂著眼,一副畢恭畢敬模樣,稍笑一笑,穩著聲回道:“魏公子好眼見。”待號完脈,又繞到他后方,稱“僭越”,隨即察看按了他的后腦勺。
“如何”薛瓔問。
“回長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許是患了失魂癥。單看頭顱雖不見外傷,但若他確實如您所說墜過崖,積淤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斷不錯,魏公子在墜崖前還曾重大創傷,或也是失魂癥的一大因。”
“你是說他右胳膊”
宗耀搖搖頭:“是心口。”
薛瓔微一訝異,想問魏嘗究竟,臨到邊卻記起問了也是白問,轉而道:“請宗太醫移步庭,替魏公子詳驗。”
府上仆役領著魏嘗和宗耀到了一間小室,一旁林有刀的羽林衛奉命跟去察看。
薛瓔則等在外間,大約小半炷香后,見宗耀出來,向揖禮道:“長公主,是劍傷,深一寸許,距心室要害僅半寸,兇險異常。”
皺了皺眉,問:“可瞧出何時傷的”
“照愈合形看,大約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強健,勝于常人,興許實際僅半月左右。”
倘使不過半月,就是與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難怪當時在雪里,魏遲一個稚并無大礙,他這正值青壯的卻氣息奄奄。
這樣說來,他當日力戰群狼,著實是冒了生死大險。
萍水相逢,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眉頭蹙得更深:“他眼下傷勢恢復如何”
“已大有好轉,但近幾日仍宜靜養。”
薛瓔點點頭,轉眼瞥見方才跟去里頭的林有刀一副言又止的模樣,便支開宗耀:“勞宗太醫費心,你去外頭等我吧。”
見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來,悄聲道:“殿下,屬下覺得魏公子的傷口,看上去有點眼。”
“怎麼說”
“那一劍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將慣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將,確認道:“傅洗塵”
他點點頭。
薛瓔微疑。
世間刀法近似者不在數,但傅洗塵使劍手法獨道,要說與他一模一樣的,卻也絕對不多。可他曾明確表示,自己并不認得魏嘗,而且算日子,也的確對不上。
林有刀顯然也想到了這點,忙道:“不過當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屬下一直與中郎將在一道,其間并未遇見、誤傷過魏公子。再往前推則更不可能,許是屬下多心了。”
薛瓔點點頭。原本自然沒打算近魏嘗,眼下一想,又覺這一劍或許是條重要線索,有必要親眼查證一下,便林有刀領去看。
魏嘗剛在室整理好裳,聽見腳步聲回頭,就聽開門見山道:“了。”
他一愣:“什麼”
“裳了。”
魏嘗看看,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著他說:“那這位兄臺,不回避一下嗎”
回避是什麼金尊玉,不得人的眼
薛瓔干地眨了眨眼:“你就。”
魏嘗“哦”一聲,開了帶,坐到榻上,又見轉向林有刀:“幫他拆藥紗。”
“那個,”他豎掌止住上前來的人,看向薛瓔,“能換個人嗎”
眉梢一揚:“換誰”
魏嘗盯住不。
好笑道:“我”
他心底嘆口氣,面上搖搖頭:“那就他,湊合吧。”
林有刀一聽這嫌棄勁,忍不悅,上前斂開他襟,一層層拆開他前方才裹好的藥紗。
薛瓔遠遠站在一旁,瞧著他前心那道猙獰暗紅的傷疤,微微瞇起了眼睛。
魏嘗見臉也不紅心也不跳,坐在榻上問:“長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瓔上前兩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邊,而后彎負手,湊到他傷口近前,一面細細端詳一面無波無瀾地點點頭,答他:“偶爾查驗尸。”
魏嘗本就被湊近時周散發的蘭草香氣惹得心神浮,眼下這一說話,出口熱氣都噴在他膛,他登時得心間如蟻爬過,目也不控制地流連起來,從白皙如瓷,不見瑕疵的前額,下至珠玉鼻尖,滴紅瓣。
他額角跳,平靜了下才問:“男尸嗎”
“死者貴,在我眼中不分男。”薛瓔說罷,習慣似的出手要去挲那傷疤查驗,臨到他皮邊卻驀地一停。
這個是活的,算了。
朝后退開幾步,直起腰道:“確實像,但應該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點火候。”邊想邊道,“出手之時雙方都在高,比如馬上。武是重劍,但似乎并非對方平常慣使的,或者,許是對方已經負傷力竭。”
除此之外,卻也瞧不出別的了。
薛瓔微一嘆息。如今線索不,但每一條都是只個線頭,接下來便斷了,當務之急怕還是給魏嘗治腦子。
想到這里,轉出了小室,去問候在廊廡的宗耀,失魂癥有沒有治。
宗耀答說:“微臣無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試。”
“需要多久”
老頭面為難:“請恕微臣無法作答。心癥不比外傷,著實沒個定數,快則今明,慢則三五年,醫家唯有盡到醫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兩人正說著話,遠遠來了名仆役,領著個宦侍,說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識相地退遠了三丈。
薛瓔抬手遠遠示意他稍等,隨即低聲問宦侍:“有勞李常侍,陛下帶了什麼話”
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邊的親信,聞言低聲答:“您囑托陛下的事有著落了。陛下說,憑眼倒瞧不出兩柄劍的真假,不過探出了區別。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見了,锃瓦亮,一點瑕疵不見,但衛王手里頭的呢,舊一些,上邊有幾燒痕。”
“哪來的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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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說是三十年前衛境邊上那一戰,在衛厲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說,傳聞當年傅戈殺了衛厲王之后,趁率殘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衛人追擊無果,便用辒車將國君尸首運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驚雷,將車轟了個塌,燃起熊熊大火來,一時之間,竟是誰也無法靠近。
大火經久不熄,任上萬軍士如何都撲不滅,最終辒車燒了個干凈,衛厲王尸骨無存,混中掉落一旁的澄盧劍也遭殃及,添了許多燒痕,大部分修繕了,有幾則沒法。
薛瓔聽得發笑:“這故事傳得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傳越玄乎還有私下議論說是衛厲王為政不德,這才遭了天譴呢。”李福嘆息著搖搖頭,“那位啊,原就是年繼位,不重視的主,做了多年傀儡,死后還被后世子孫罵得狗淋頭。都說衛國是折在了他手里,這不,取了個這樣不好聽的謚號。”
“除此之外,還打聽出什麼”
李福搖頭:“沒別的了。您也知道那時,當今衛王才兩歲,不過聽前人說的這些罷了。澄盧劍在衛厲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經歷了幾位國君。但有一點能肯定,劍從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
薛瓔點點頭:“陛下可還有別的話”
李福笑了笑:“聽說有人在招賢臺怒了殿下,陛下問是誰,要不要砍了手腳給您出氣。”
“他又來了。”嘆口氣,“你回去告訴他,沒誰惹我不高興,他消停點,好好溫書。”
李福笑著應承下來,退下了。
薛瓔招來候在遠的宗耀,繼續講方才沒代完的話:“周全起見,魏公子一事先不張揚。我不便帶他回宮,這幾日就勞你兩頭跑,替他好好醫治。若有進展,隨時來報。”
“是。”
點點頭:“我出來已久,再不回恐有心人生疑。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會兒穆姑姑會送魏小公子來,這些天你便與一道,替我多看著些他倆。”
“長公主盡可寬心。”
薛瓔說完便轉走了,宗耀頷首默立在旁,恭送離開,待徹底沒了影,才緩緩抬起頭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微微紅,眼底水涌。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復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條不紊地替魏嘗再次包扎了傷口,又擬下一張藥方。
待林有刀領了方子轉頭離開,四下再無旁人,他才終于無法忍,面向魏嘗緩緩跪了下去,一瞬老淚縱橫,抑著聲氣道出一句:“君上”
魏嘗見狀卻又忽然止步不了,直勾勾瞅著手上作。
那個匣子里,裝著的都是他的生死大敵。若他逞一時意氣,就這樣離開,豈不給他們趁虛而的機會
大事者,怎能連這點忍都沒。
他吸一口氣:“長公主。”
薛瓔已經看起竹簡,眼皮都沒抬,隨口道:“熱水干帕豬苓皂角,找有刀。”
魏嘗頓了頓,往靠近一步:“我想了想,興許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我靈乍現也說不定。”
薛瓔這下抬起了眼皮,彎彎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可以直說的。”
“哦。”他朝點點頭,“我想看,可以嗎”
搖搖頭:“不可以。”
“”
魏嘗嘆口氣,低頭拍拍魏遲:“走了。”
魏遲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瞇沒了,慢吞吞爬起后卻還記得揮揮手:“薛姐姐明天見。”
薛瓔朝他點點頭,見他垂著個腦袋費力邁過門檻,稍一皺眉,提聲道:“你倒是抱著他走。”
這話是在跟一旁魏嘗說。
魏嘗回頭“哦”一聲,一把抱起了魏遲。
魏遲摟住他脖子,上他的臉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倆人離開,薛瓔吩咐下人闔門,挑燈翻起竹簡來,不意小半個時辰后,門外傳來通稟聲,說魏公子再次求見。
頭天搬公主府,這人便如此魂不散
薛瓔著映在門上的一片碩大影,眉心,最終還是說了“進”。
魏嘗似乎剛沐浴完,上一皂莢氣息,頭發并未全然束起,只以一墨玉簪松松散散挽著,倒襯得他這副棱角分明的面孔和些許。
薛瓔瞥他一眼:“灌頂了記起什麼來了”
這時候要說記起什麼來,豈不太巧。魏嘗搖頭說“沒有”,果不其然聽道:“那來做什麼”
“我”他實話實說,“我睡不著。”
薛瓔又好氣又好笑,還沒開口,便聽他正道:“長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這兒坐坐,不擾你,困了便回。”
也便懶得再多話,扶著太點點頭,示意他請便,隨即繼續低頭看手中竹簡。
魏嘗挑了個不至于窺見竹簡、惹不快,但又能夠盡觀賞的位置,挪了張憑幾倚靠下來,不料一晌過后,見忍無可忍抬起頭,道:“魏公子,你這眼刀是要將我剜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將目放去別。
屋里沒有別人,四下很快靜默下來。薛瓔重新低頭專注于竹簡,約莫一炷香過后,翻見一個有些悉的名字:張純青。
回憶了下,記起究竟,順問:“你見過張純青吧”
魏嘗不妨忽然與自己說話,整個人一抖,大為振,聲洪亮道:“回長公主話,見過上次招賢會,他憑證的時候”
夜已深,薛瓔給他這朝氣蓬的答應聲一震,也不知他哪來的興勁,滯了滯才道:“多大年紀”
“二十七八。”他說完心生疑竇,“莫不是他答上了長公主的問題”
薛瓔捻起一塊竹簡:“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魏嘗心道不能啊,將信將疑上前去,在對頭跽坐下來,接過竹簡,一目十行看完,神和緩下來,說道:“這不是答非所問嗎”
薛瓔點點頭:“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有意思。趁此可得長公主青眼的機會,滔滔不絕說了滿篇,卻與問題毫無關聯,純粹闡述自己的學見解,稱大陳現下奉行的法家學說與黃老之道已然過時,鞏固皇權所需的,應是儒。
魏嘗冷哼一聲:“投機取巧。”
薛瓔覷他:“魏公子不也是嗎”說罷從他手中過竹簡,免他給掰斷了,回頭收進一個小些的匣子里。
他見狀來不及剖白自己,忙問:“你要聘他仕,召他府,也賜給他一個別院”
薛瓔心道當然不,什麼人都往府上帶,當這兒是贍養老人孤兒的孤獨園不。可見魏嘗如此反應,臨到邊的“不”字卻又吞了回去,點頭道:“可以考慮。”
魏嘗定定看:“他說的這些,我也懂。”說罷唯恐不信,又補一句,“真的。”
薛瓔笑笑:“你還是先把該記起來的記起來吧。”
他噎住,撐額歪靠在對頭,面頹喪。
他怎麼記起來呢。那簡牘,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陳高祖與他達易,意圖用陳國巫祝的通天之,換他助陳統一世,并承諾在這過程中,絕不衛地子民一分一毫,令衛人永封國。
他知道這個承諾是陳高祖真心所言,但將來的事誰說得準登臨皇位,為人上人,嘗過生殺予奪的滋味,誰又能保證一不變,依舊遵守舊諾
所以他耍了個心機,在撰寫完策論后,往后頭加了幾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樣,而后告訴陳高祖,他將帶走另一半簡牘,唯有待他去到后世,瞧見衛地子民盡數安好,才會將它出。
當時為迷巫祝,他確實將半捆簡牘與澄盧劍一道縛在了腰間,但那里頭實則空無一字,早在遇見薛瓔前,便已被他埋進雪里銷毀。
魏嘗當真變不出,也編不出另一半簡牘。
天下備超世之才者可有幾人他能在當年析世形勢,助陳兼吞諸國已屬不易,又豈會真料到大陳建朝后種種政治走向
是陳高祖將他想得太無所不能,以至薛瓔也被誤導,為了半捆并不存在的簡牘勞神費力。
可他偏又不能說出真相。
薛瓔見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敗的模樣,原本想趕他回一邊去的,一張到底沒出口,便隨他坐對頭了。
這邊繼續翻看剩余的竹簡,大半個時辰后,忽聽對頭傳來有些重的氣聲,抬頭一看,才見魏嘗撐著腦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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