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秦》第6章 父子
離宮一個多月,扶蘇再次回宮,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過長長的迴廊,被人領到了嬴政理政務的地方,卻沒能第一時間,而是被人帶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著。
嬴政先見了程邈。
程邈年紀已經不小了,再加上剛病過一場,虛得厲害,因此他雖是乘車回的咸,看上去還是有些疲態。
剛離開雲大牢,程邈也沒置辦新行頭,穿的是一洗得皂白的冬。他畢恭畢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禮。
嬴政沒開口,只上下打量著程邈。
既要見程邈,嬴政自是讓人去查問一下程邈在獄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話不是非向扶蘇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讓人去尋扶蘇,明顯是想借扶蘇把他手中的文稿遞出來。
這一點,不知扶蘇那孩子有沒有察覺。
為他嬴政的長子,若是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夠了,才免了程邈的禮,讓程邈坐下說話。
到底是面對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過思及路上那番對談,程邈很快又鎮定下來。他確實是存著借病見扶蘇一面的心,但扶蘇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僅沒能掌控那一次會面,反而還被扶蘇所描繪的未來吸引住了。
嬴政開門見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確有大才。若是讓你自己選,你是想回咸任職,還是跟著扶蘇邊?」
程邈才剛坐下,聽嬴政這麼問又立了起來,躬朝嬴政行了一禮:「小人出隸卒,學識淺薄,只勝在多讀了些書,不敢向大王討要差使。承蒙公子不棄,看得上小人的淺見識,為小人上書大王,小人願追隨公子左右,效犬馬之勞!」
程邈聲音本就洪渾有力,這話更是說得擲地有聲,不見毫勉強。
嬴政有些訝異,再次仔細打量起程邈來。這年過半百的老者頹盡去,面龐清正,目堅定,瞧著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來歲,又回到了正當壯年的時期。
「扶蘇年紀尚小,」嬴政說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蘇邊,怕也不能一展所長。」
要知道等扶蘇長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換誰都不會放著現的不當去追隨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公子。
程邈把話說了出口,便沒了最初的忐忑。他聽嬴政提及扶蘇時語氣親厚,明顯對這孩子寄予厚,也不瞞著與扶蘇的那番對話。
程邈將扶蘇關於「嵯峨學宮」的構想告知嬴政,語氣免不了帶上些嚮往。他朗聲說道:「古語有云,引凰來,先栽梧桐樹。當年齊國能建稷下學宮,引得天下學者心嚮往之,齊國也因此廣納人才,鼎盛一時。倘若大秦也能有這樣一治學聖地,將來何愁無人可用!」
這事扶蘇在信中也提到過,只不過扶蘇只提了築臺講學,不曾提到要建屬於大秦的「稷下學宮」。
聽著程邈越發激昂的語調,嬴政微瞇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記錄的一段對話,扶蘇去獄中見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腳和邊的懷德慨:「這曾是黃帝鑄鼎。」
黃帝鑄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
當年黃帝鑄鼎之後天上有龍下迎,黃帝並七十餘賢臣乘龍而去,餘下小與百姓在地上仰他們離去。往後又有禹鑄九鼎定天下,使得鼎這一逐漸為天下之主的象徵。
嬴政語氣淡淡,神也有些莫測:「既然先生已經決定好了,往後便跟著扶蘇吧。」
程邈領命退下。
此時扶蘇已經在侍的注視下解決幾塊糕點。他見程邈出來了,起喊了一聲「先生」,就聽有侍過來請他去見嬴政。
扶蘇不知道嬴政為什麼先見程邈,不過國事理應擺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麼一會。聽人說嬴政要見自己了,他輕輕拍去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隨著侍前去嬴政那邊。
嬴政倚在坐榻,看著走進來的扶蘇。
一個多月不見,扶蘇的臉沒了離宮時的病態蒼白,一張小臉在雲縣養得白裡紅,氣極佳。
嬴政繼位數年,陸陸續續有了十來個孩子,他都沒怎麼上心,平時並不關心他們在做什麼、長了什麼樣。這會兒仔細一看,他發現扶蘇和他見過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臉龐秀秀氣氣不說,舉手投足瞧著更是像個小大人。
「過來。」嬴政朝扶蘇招了招手。
「父王。」扶蘇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來,直接擱自己膝上。
豆丁點大的小娃娃,沒什麼重量,他單手就能提起來。
扶蘇有些不太適應這樣的親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經無比孺慕的父皇,於他而言也已經相隔許多年。而且,即便是他過去的記憶里,父皇也不曾這樣抱著他。
扶蘇仰起頭,看見嬴政年輕的臉龐。
這一年的嬴政才二十七歲,還很年輕,還沒為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所需要考慮的,只是如何將六國一一除去,將整個天下收歸己有。至於其他的煩惱與追求,於他而言還很遙遠。
扶蘇的背脊有些僵,眼眶不知道為什麼漸漸潤了,忍不住又低低地喊了一聲:「父王。」
扶蘇一直仰著頭,嬴政能看見扶蘇眼底微亮的水。
這個孩子從小懂事,其他弟弟妹妹可能還會試圖讓他抱一下,扶蘇卻總是老老實實地在一旁看著。
嬴政一直覺得自己這兒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和他不怎麼親近,不過對他來說正好,他本就沒什麼心思哄孩子。
只是不知怎麼,被扶蘇眼含淚喊了這麼一聲「父王」,嬴政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看來這孩子不是不想親近他,只是懂事慣了,不知道該怎麼親近罷了。
嬴政抬手拍拍扶蘇腦袋,仍是將他抱在膝上,笑道:「扶蘇,你也想問鼎天下嗎?」
問鼎這事是楚莊王乾的。
當年周王朝衰敗,諸侯群起,楚莊王是其中一霸,他陳兵水,笑著問周王鼎有多重。
楚莊王意圖很明顯,就是不想再當諸侯,想染指整個天下。
扶蘇一頓。
父王這麼問,明顯是知道他與懷德慨的那一句「黃帝鑄鼎」。
如今周王朝名存實亡,諸侯戰頻繁,都想由自己一統天下。而扶蘇已經知道在十二年後,一統天下的將是他們大秦。
他父王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為這天下唯一的主人。
若是以前,扶蘇還會覺得自己是長子,將來皇位必然會由他繼承。可如今的扶蘇已經經歷過兩次生死,對許多事都看淡了,天下是父皇打下來的,父皇要將皇位傳給誰都是父皇的事。
他想要的,不過是讓天下早日安穩下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這樣一來民怨會一些,父皇手裡的殺孽也會一些。
扶蘇朝嬴政搖搖頭。
「孩兒不想要。」扶蘇說。
嬴政眉頭一挑,問道:「那你想要什麼?」他一個半大小孩跑去雲縣瞎折騰,一天天東搞西搞的,還學人慨什麼黃帝鑄鼎過眼繁華,難不還真是因為好玩不?
扶蘇緩聲說:「我想要大秦長治久安,千秋萬世。」
扶蘇的語氣和表都太認真,嬴政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很難想象這樣的話會出自一個六歲孩之口。
可正是因為它出自六歲孩之口,才說明大秦必將為天下之主,千秋萬世,延綿不絕!
「說得好!」嬴政開懷地誇了一句,再次拍了拍扶蘇的腦袋,說道,「這幾日你就跟在我邊,隨我主持祭禮。」
扶蘇乖乖點頭,並沒有提什麼相衝之說。
接下來幾天,嬴政在許多人驚詫的目中隨帶著個扶蘇。
年底了,各種祭祀從年末舉行到年頭,主要是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兵壯馬強、國泰民安。
程邈這幾日一直在咸暫住,沒聽說多宮中的消息,也沒見到自己以後要追隨的扶蘇,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等從蒙恬口裡得知扶蘇這幾天基本寸步不離地跟在嬴政邊,在所有大臣面前大大地了次臉,程邈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這說明扶蘇不是因為讓大王不喜才被打發到雲縣。
說不準扶蘇所做的那些事全是嬴政打算做的,只是拿扶蘇當幌子,順便讓扶蘇歷練一下而已。
就是扶蘇年紀也太小了些。尋常人家的小孩在這個年紀大多還被家裡千寵萬著,別說那麼流利地侃侃而談了,怕是連字都認不了幾個。
不愧是生在王室的孩子!
不同於程邈關心扶蘇在嬴政心中的地位,蒙恬更關心扶蘇的。
這幾天蒙恬安排京城防務之餘不忘關注扶蘇有沒有再生病,生怕徐福那相衝之說是真的,扶蘇一回到咸又會病倒。
好在過年這幾天扶蘇都健健康康,連個頭疼發熱都沒有。
倒是嬴政彷彿突然喜歡上當爹的覺,到哪都帶著扶蘇,連吃飯都不讓扶蘇分桌,非要把扶蘇擱邊,嘗到好吃的菜還要分扶蘇一口。
蒙恬好幾次看到扶蘇僵地張口吃嬴政投喂的東西,都覺得這從小聽話懂事的孩子渾上下出種「再喂我要掀桌了」的抗拒。
以蒙恬對嬴政的了解,估計就是因為扶蘇這表現讓嬴政覺得有趣,嬴政才樂此不彼地逗弄他。
到年初三,集的祭祀活基本告一段落。
蒙恬私底下找到嬴政,和嬴政說起對扶蘇的擔憂。
眼下扶蘇看起來是好了,只是不曉得到底能好多久。雖說等真病倒再送出宮也不是不,可孩子弱,很多小孩病一場就沒了,蒙恬是看著扶蘇長大的,不想讓扶蘇再遭一次罪。
嬴政養了幾天孩子也沒瞧出扶蘇邊有什麼高人,反而越看越覺得這兒子順眼。
倘若真有高人,那是扶蘇運氣好;倘若沒高人的話,那說明扶蘇天資過人。
無論哪一樣都是好事,嬴政沒打算再追究下去。
既然扶蘇不是在玩,而是真的想做點什麼,那他就放扶蘇去做好了。
嬴政對蒙恬說道:「明日讓你弟弟隨扶蘇去雲縣吧。」
蒙恬本以為嬴政是想留扶蘇在宮裡的,聽了這話有些意外。但是他本來就秉承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想勸嬴政讓扶蘇繼續外避一年,聞言自然領命而去。
第二日一早,得知自己可以回雲縣的扶蘇早早去向嬴政辭行。
嬴政留扶蘇用早膳。
比起從前,父子倆親近了不。
吃過早膳,嬴政把蒙毅分撥給了扶蘇。既然不只是想築臺講學,而是想建個屬於大秦的「稷下學宮」,那自然不能靠扶蘇手底下那點人小打小鬧,他先讓蒙毅去組織人手把學宮建起來,一如程邈說的那樣栽好「梧桐樹」。
至於凰到底來不來,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扶蘇見到蒙毅很高興,喊了一聲「毅叔」。
蒙毅是蒙恬的弟弟,瞧著要年輕一些,很擅長理政。
他同樣是看著扶蘇長大的,對扶蘇在雲縣建學宮的打算很贊同。
蒙毅雖出武將世家,卻更讀書習文,自然願意大秦將來出現更多能人志士,不必總依賴別國的學者。
朝徐徐升起時,蒙毅送扶蘇出宮,到宮外還拐了個彎去接上程邈。
程邈雖然已經從蒙恬那打聽到扶蘇的消息,心裡卻還是不太踏實,等見到了人,他才徹底放下心來,推辭著上了馬車與扶蘇、蒙毅同乘。
馬車轆轆駛出咸城,三人在車上討論著學宮該如何建起來,一路上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已來到別莊外。
別莊只是原本的王家別苑,規模不算太大,彷彿也算不得富麗堂皇,相對於扶蘇的份來說算是十分簡樸的居所了。但扶蘇在此住了一個多月,別莊里的所有人都認得他了,見到他的馬車駛進來,不膽子大的小孩齊齊跑到馬車外頭,眼地等著扶蘇下來。
要不是有大人約束著,他們早把馬車圍得水泄不通了。
扶蘇下了車,看到一張張悉的面孔,臉上不由帶上了笑。他手了一個娃娃的腦袋,人去蒸些米糕出來分給孩子們吃。
朱小六一家已經搬到別莊,只是過年期間沒見到扶蘇和程邈,心裡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這會兒扶蘇回來了,朱小六立刻領著妻兒上前齊齊給扶蘇磕了個頭。
扶蘇將他們扶了起來,說道:「程先生他們會暫住在我們莊子上,你們平日里多給程先生他們跑跑。」
朱小六自然是一口答應。
蒙毅在旁欣地看著扶蘇把各項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
他們的大公子,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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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兒子我,只是不懂得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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