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宮令》5.同乘一馬
此時忽見早晨所見的青衫男子策馬自城馳來,後還另有一匹棗紅馬,以繩索繫於他所乘白馬之後,亦隨他一同疾行。
「二哥!」青衫男子見了白男子,興地揚手高呼。
白男子加快步伐,拉著蒖蒖奔到他面前,迅速解開那棗紅馬繩索,將蒖蒖扶上馬,自己隨後躍上馬,坐在蒖蒖後,引臂縱轡繩,驅馬賓士。
如此一來,蒖蒖覺到自己似被他擁在懷中,十分不自在,手肘不朝後格擋,使他離自己遠一點。
那男子覺到的抗拒,正道:「事關安危,還姑娘原宥。」
蒖蒖聞見後追趕者馬蹄聲,也顧不得多計較,只得與他共乘一馬繼續前行。
將至城門,那鹿鋪的大漢生怕他們了城更不便追捕,愈發驅馬狂奔,與蒖蒖等人的距離越來越小。蒖蒖回顧發現,頗焦慮,側首間忽然看見另有一行人騎馬自右邊路上來,一些背著弓箭,一些腰懸兵刃,許是打獵歸來,匯他們面前大道,正要城。
領頭那人穿著綠衫,形蒖蒖非常悉,正是與解除了婚約的楊盛霖。
靈機一現,蒖蒖立即一指楊盛霖,回首朝追趕者大喊:「人來了!」
這人指的是做的人,是浦江民眾對縣令、縣尉等吏的稱呼。這些人服為綠,楊盛霖此刻所穿綠其實偏黃,如早春新綠,與吏綠袍並不一致,但現下暝已深,遠遠去,這差也不太明顯。
楊盛霖聞言回顧,頓時喜上眉梢:「蒖蒖!」
鹿鋪中人見綠人隨從均攜帶武,而縣尉日常職責便是管理弓羽手,司法捕盜,懲治暴。自己心中有鬼,沒有細看即認定此人便是縣尉,聽蒖蒖連聲喚「人」,而那「縣尉」顯得也認得蒖蒖,大漢不敢逗留,立即勒馬掉頭,招呼自己帶領之人逃離此地。
蒖蒖見追趕者逃逸,鬆了口氣,待進了城門,便命白男子下馬,他也無異議,一笑下馬。那青衫男子旋即下了自己的馬,將所乘白馬予白男子乘騎。
白男子向青衫男子致謝,對蒖蒖介紹道:「這是我表弟。今日我坐騎中毒而亡,他便先城中幫我買馬。」
蒖蒖頷首,與那表弟相對一揖示意。
楊盛霖策馬靠近蒖蒖,賠笑著與攀談。問蒖蒖今日為何是這般形,蒖蒖也不回答,只沒好氣地問他:「病好了?」
楊盛霖道:「小病,無大礙,早就好了。」
蒖蒖瞥瞥他所帶之人,道:「想是大好了,否則不會有心思冶遊。」
「唉,此前之事,是我不對,我爹娘也考慮不周全,給蒖蒖和嬸子添煩惱了。」楊盛霖小心翼翼地賠禮,又道,「再過些時日,待我爹娘氣消了,我再請他們來提親。」
「可千萬別。」蒖蒖冷笑,自己控馬前行,「我並不想再辦一場退婚宴。」
楊盛霖趨近與並肩同行:「蒖蒖,這事你也應該想開一些。那對男人來說,只是一種散心的方式,就像讀書讀久了,肯定會想著去蹴鞠,踢上一兩場球。」側首發現白男子乘馬隨其後,饒有興緻地聽他們對話,便隨口道,「兄臺,你說是吧?男人嘛,肯定懂的。」
「不懂。」白男子毫未配合他,「我每日只知勤勤懇懇地讀書,哪懂什麼蹴鞠。」
楊盛霖一愣,忽然想起此前這人竟與蒖蒖同乘一匹馬,頓時大疑,瞪著白男子問:「敢問兄臺高姓大名,為何與蒖蒖同行?」
「我姓宋,名皚。」白男子揚眉迎上他探視的目,意味深長地微笑道,「『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皚』。」
蒖蒖打斷他們對話,要求迅速趕往縣府衙署報案。宋皚旋即附和,不再理楊盛霖,策馬與蒖蒖一同馳向縣衙。
到了衙署門前,天已盡黑,衙署大門閉,檐下兩盞孤零零的燈籠淡漠地映照門前路,暈所至並無人影。
蒖蒖上前叩門,過了許久才有一小吏開門,探首看看他們,問他們所為何事。蒖蒖將假鹿一事簡短告知小吏,請求見縣令。小吏聽得興味索然,道:「又不是什麼大事,衙署已關門,縣令不會連夜見你。明早再來吧。」
言畢便要關門,蒖蒖阻止,目示宋皚,道:「此前我們被鋪之人追趕,想必他們已猜到我臥底打探真相,並告知了這位公子。他們回去必將連夜清除死馬,消除偽造鹿的痕跡,若明日再去,就找不到他們制假的證據了。」
小吏並不耐煩聽解釋,打了個呵欠,堅持要關門。宋皚示意表弟上前把住門,自己自一個腰懸的錦囊中取出一枚玉佩遞給小吏,和言道:「煩請人將此呈與縣令過目,說皚前來拜訪。」
那玉佩呈魚形,玉質瑩潤,雕刻也十分細。背面似刻有什麼字樣,那小吏懶洋洋地接過,本來是百無聊奈地翻看,看清字樣后先是一愣,然後聲音忽然輕緩了許多:「請稍候片刻,我去去便來。」
小吏握著玉魚跑步,回來時已不是他一人,衙署大門豁然大開,數名衙吏提著燈籠分列兩側,而縣令崔彥之冠戴齊整,疾步出門相迎,一見宋皚便深深長揖:「未知貴客來訪,不曾行塵之禮,失敬失敬!還請大……」
宋皚以手虛扶,並阻止他說下去,含笑道:「皚偶過此地,原不想叨擾縣令,不料遇見一案,關係民眾飲食安危,所以只好前來拜訪,還縣令儘快置。」
崔縣令請宋皚及蒖蒖一行人衙署,細細問明緣由,遂派遣衙吏連夜趕往郊外查封鹿鋪並羈押相關人等歸案。隨後崔縣令請宋皚及其表弟在衙署歇息,又讓人送蒖蒖和楊盛霖歸家。而宋皚表示要親自送蒖蒖回去,楊盛霖見狀也要求護送蒖蒖,蒖蒖瞪他道:「你快麻溜地回去!你爹娘若知道你又遇見我,肯定怕我害了你,還不知多著急呢。」
對宋皚蒖蒖倒不甚推辭,默默許他隨自己同行。
出了衙署,蒖蒖忍不住問宋皚:「你是個什麼兒?為何崔縣令一見你的玉佩就對你那般恭謹?」
宋皚擺手笑道:「小,不足掛齒。」
蒖蒖想到此前看手相一事,又問:「那你看手相算命,也是假的吧?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家世和此行目的的?」
「半推測半猜測,」宋皚道,「你的手整潤細緻,偶有結繭,也可看出是騎馬執轡所磨,沒有素日持家務的痕跡,你又率直強勢,可見家境不錯,不是一貫伏低折腰之人。而你行事頗顯任,一人騎馬出行,又非大家閨秀的作風,所以我猜你出自富裕商賈之家。傍晚遇見你時,你上又香又臭……」
蒖蒖聽至此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才又香又臭!」
宋皚哈哈一笑:「那這樣說吧:姑娘帶香,十分濃郁,多半是從醬之出來,又叮囑我馬別賣給人,也別土葬,一定是怕我那馬被人剝皮剔骨,就猜你此行去的恐怕是燉馬的鋪子,你既往來於那種鋪子,家裡營生想必是與飲食相關了。所以大膽與姑娘胡說一番。」
蒖蒖想想,又問:「那你不怕我是馬鋪子里的人麼?後來見人追來,你怎知他們主要是想抓我,而不是你?」
「你既提醒我別賣馬,顯然與馬鋪的人不是一夥的。」宋皚道,「我看見追來的人中有問我買馬的人。我雖未將馬賣給他們,但言語間又不曾得罪他們,馬又燒了,他們無理由來追捕我額外招惹是非。多半是窺見你與我說話,明白你泄了鋪的,所以追來要捉你回去。」
蒖蒖凝視宋皚,不嘆:「你真的很不笨。」
宋皚向一揖,笑道:「姑娘謬讚,慚愧,慚愧。」
見蒖蒖無語,宋皚溫言問:「那我可以問姑娘一些問題麼?」
蒖蒖頷首,宋皚遂問家裡形,為何堅持要買鹿。蒖蒖一一告知,把和貽貝樓的恩怨及鄉飲之事一併說了,最後嘆道:「原以為買到鹿可用來做主菜,令舉子們耳目一新,卻不想鹿是假的,也不知再找什麼珍稀食材才能贏貽貝樓這一局。」
宋皚問:「姑娘為何一定要找珍稀食材?」
蒖蒖道:「珍稀食材才能令人印象深刻呀,就像我那場退婚宴上的菜肴,心選材,震驚了全浦江。可惜我媽媽不讓我再用那個菜譜了……用珍稀食材,還可現我們適珍樓的『珍』字。」
「適珍樓這名字甚好,是誰取的?」宋皚問。
「也許是我媽媽。」蒖蒖道,「我也不確定,我懂事時起,我們酒樓就這名了。」
宋皚再問:「那你知道這名字的含義麼?」
蒖蒖搖搖頭。
宋皚道:「若我所料未差,這其中含一個典故:國朝太宗皇帝曾問當時的翰林學士承旨蘇易簡:『食品之中,何最為珍貴?』蘇易簡答:『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對臣來說,齏最。』太宗大笑,問他緣故。蘇易簡說:『有一天夜晚非常寒冷,臣擁爐飲酒,不覺大醉,臥於厚厚的衾枕間睡去。半夜醒來,十分口。乘著月來到中庭,但見殘雪中覆有一齏盎,也等不及喚來書,掬雪洗手后便滿飲幾盞。湯冰涼清甜,正好可解燥熱,當時只覺哪怕上界仙廚的鸞脯脂也不會有這等滋味。』後來有人問蘇易簡的僕人這齏是如何做,僕人說:『不過是清面菜湯浸菜罷了。』所以,為適珍樓取名者,必然認同『食無定味,適口者珍』這個道理。食品之所以珍貴,不見得總是用材珍稀,而是適合食客彼時口味。」
蒖蒖若有所思。兩人不知不覺行過了幾道街,宋皚見不遠出現了適珍樓的招子,遂勒馬止步,含笑對蒖蒖道:「我有要務在,明日便要離開浦江了。尚有一個問題,還姑娘解答。」
蒖蒖道:「你說。」
宋皚眸攜著笑意,過蒖蒖眼角眉梢:「適才與我同乘一馬,是何覺?」
蒖蒖臉微紅,白了他一眼:「很擁的覺。我從未和別人同乘過一匹馬,以後也不會了。」
「真巧,我也從未和別人同乘過一匹馬。」宋皚笑道,「那我們這輩子都不要再和別人這樣做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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