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森林》8.蘿卜辣椒水

經過一夜風雪,何田悉的這片林子在早上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樹上掛著厚厚的棉絮似的雪,在和大米經過的時候,有時會簌簌飄下,有時會一整團啪嗒一下落下來,地面上的積雪在的照下漸漸開始融化,形一層薄而脆的殼,踩在上面發出像蛋殼被踩碎的聲音。

山澗幾乎完全被凍上了,但隔著七八厘米厚的冰層,似乎還能看見水流在緩慢地流。山澗邊的枯草尖端掛著水晶球似的冰珠,這些冰珠把草得都垂在地上。

大米倒喜歡這樣的天氣。

下過雪之后,會比平時稍微暖和一點,它慢吞吞走在林間,時不時低下頭,用鼻子把雪層拱開,啃食藏在下面的小樹枝和草皮。

何田在靴子外面套了草編的草鞋,草鞋地上綁上前端向翹起的薄木板,木板加大了腳的面積,前端翹起的木板防止雪濺到草鞋上,這樣走在雪地里就省勁兒多了。草鞋里放了一層用木槌捶的細草。這種草的草只有兩三毫米細,捶了之后能起到很好的保溫作用,能隔冷隔又不會發霉,用來做草墊子和草鞋都很好,不過只有夏天在沼澤附近才能采到。

今天出來,主要也是想試試今年夏天做的這雙草鞋怎麼樣。

草的草比放在鞋里保暖的細草草得多,有接近七八毫米甚至一厘米那麼,用它做的草鞋只能用一冬天。但是草鞋在下雪天很有用,套在靴子外面,能保持靴子不被雪沾

何田從前的草鞋都是做的,自己從沒做過一雙完整的鞋,最多編個鞋底。今年夏天,反復試驗,最后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把去年的草鞋拆開一只,琢磨了好一陣子,終于編出一雙草鞋。

現在看來,這鞋做功了。

在雪地里走了這麼久,完全沒一要散架的跡象,好好地保護著腳,沒讓一點雪滲進鞋里。

要是看到,應該很高興吧。

正得意欣賞自己的鞋呢,信步走的大米在不遠哼哼地打了幾個響鼻,像是發現了什麼。

何田立即端起獵槍,警惕地看向被雪覆蓋的樹叢。

沒有發現什麼。

再看向大米時,愣了一下。

大米前的雪地上,有一團紅

那紅比秋天的楓葉還要鮮艷,在下微微閃耀金

那絕不是什麼樹葉的

何田一步步走過去,離大米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看清了那是一個躺在白雪下的人。那片鮮艷的紅,是這人上的服,沒有被雪完全掩埋,還出一點,布料里不知織進去什麼,一照,反出金

何田蹲下來,住這紅的一角,用力一抖,覆蓋在其上的雪紛紛跌落在地上。那是件紅的披風。那個人背風靠在樹,把披風蓋在上抵風雪。

何田的心猛地跳了幾下,站起來,一手拉住披風,同時端了手里的槍,慢慢地掀開披風。

在紅披風下面,是一個非常俊秀的年輕孩,雖然了青紫,臉也像雪那麼白,可是依然很

就像集市里南方來的小販用來招徠小孩子的絹做玩偶,有濃漆黑如緞的長發,細得像絹的皮,仿佛用最細的筆和最濃的墨心畫出的眉,高可又十分秀氣的鼻子,還有弧線致優的眉梢和睫尖端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那是最后幾次呼吸呼出的氣凝的。

何田不知此時自己心里更多一點的是對麗的驚嘆還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呆呆看了那個孩一會兒,才想,這麼的人,該埋在哪兒呢隨即想到,現在土上凍了,沒法挖土。河水也已經凍上,水葬自然也不行了。

那麼,難道要火葬可這個季節,要找到足夠的木柴也不容易啊

難道,要把這人就這麼放在這兒那狼和狐貍肯定會把麗的臉撕得碎碎的那多可惜啊。哦,還有麗的手

何田蹲下來,握起那人僵的手。

這雙手冰的像石頭一樣,握空拳,呈紫灰,可是和珍藏的畫冊里那些遠古的大理石雕塑中的一樣,手指纖長,指尖尖尖,手指甲修得齊齊的。

何田握住這雙手,忍不住嘆息,“要是早一點發現你就好了。”

這個漂亮孩子一定是在昨夜的風雪中迷了路。

忽然又想到,那麼,這麼一個孩子,來這里干什麼

正發呆,突然,人張開了眼睛,的瞳仁是純粹的黑,像兩顆黑的瑪瑙,的目渙散,向何田看了看,微弱地問:“我死了嗎”

何田一呆,“沒有。”

人的眼神更加迷茫渙散了,小聲喃喃,“那我怎麼看到天使了”

說完這句話,又閉上了眼睛。

何田這才從震驚中醒來還沒死這孩還沒死

把這孩子從雪地里挖出來,拍掉上的雪,讓重新靠在樹上。

孩的紅披風下也穿著紅服布料得嚇人。

何田手忙腳,解開鹿披風的系扣,把自己脖子上掛的水壺取出來,摘掉保溫袋,把燙手的銅水壺塞進孩懷里。

其實想給灌點熱水喝,可是又怕把這麼纖細的人給灌得嗆死了何田只聽人說過灌姜湯救活在雪地里凍僵的人的故事,可沒自己干過。

把掛在大米上背簍里的鹿手籠拿過來,套在孩手上,想了想,摘掉自己手上的松鼠皮手套,熱手心,捂在孩脖子上。

這麼折騰了一會兒,何田的手凍得涼涼的,膝蓋也凍僵了。趕快站起來在原地跳了跳,又手,這時,一旁的松樹上落下一團雪,正打在頭上。

何田著脖子誒呦一聲,冰冷的雪鉆進脖子里,讓打了個冷,也讓冷靜下來了。

就算把這個凍得瀕死的孩救醒了,接下來呢

多了一個人,過冬儲存的糧食不夠吃。怎麼辦

站在雪地里,把已經數過不知多次的存糧又在心中數了一遍:兩小壇小米,一小缸野米和燕麥,四箱土豆,三箱蘿卜,十顆大白菜,三十三對熏,干果若干

不夠。還是不夠。

因為不在了,何田一個人又要打獵捕魚,又要種植,今年春夏季種的很多菜果疏于照顧,產量低于往年,最重要的主糧之一小米尤其是。

這些存糧,如果讓一個人吃一個冬天,是有富余的。但是,覺不夠兩個人吃。

如果省著點吃呢

那也許意味著得放棄去河對面的那片林子的狩獵小屋,失去那片林子里可能捕到的貂皮。那麼,當春天來臨時,這個被救助的孩可以離開了,何田卻沒有足夠的貂鼠去換第二年需要的必要資源,鹽,糖,玻璃,布料就連修鐵的鐵匠,也得用貂皮或者用錢才能得到他們的服務。

那就把丟在這兒不管了麼

不需要再來一場風雪,只要何田把那支銅水瓶拿走,用不了多久,孩就會因為溫過冷死去。的四肢都僵了。

何田退后一步,打了個冷

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喊,不行這樣做,人和還有什麼區別

可是天空,藍得像要滴出水的天空一云都沒有,四周寂靜得嚇人,一時間連鳥的鳴聲都沒有。

在這片雪林中,人和的區別真的有那麼大麼不管是小到老鼠松鼠,大到熊、狼,還有人,都在拼命求生。松鼠找不到足夠的松子堅果,溫暖的樹,就難以看到下一個春天,帶著小熊崽的母熊,在春夏季節沒能吃到足夠的魚積累足夠寒的脂肪,在冬眠時就會凍死。

何田又看看孩漂亮的臉,不行,我還是得救

心中突然涌起一義憤。

換做是察普家的人,他們肯定不會管這個孩子。

才不要變和他們一樣的人。

察普家住在另一片林子里。

今年春天,何田在集市上想要向他們買一只狗崽。他們的一只母狗生了六只小狗崽,可是,他們寧可把多的狗崽殺掉吃了也不賣給

為什麼因為察普家有兩兄弟,已經年了。他們需要一個妻子。

沒有狗的獵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獵人,住在森林里的人都知道。

何田沒有狗。沒有幫手。能在林子里繼續生存多久呢是不是總有一天要找一家人依附呢

他們沒直接手帶走何田的原因也很簡單,在森林里,誰也不敢輕易在自己邊放一個帶有敵意的人。

還有,何田家制作鉛彈的技是這附近十幾戶獵戶中最厲害的。傳說中,有一把能連發六次的火槍。就是

用這把槍,老太太年輕時一個人干掉了四個山賊。

鉛彈和火槍要打死直立起來兩米多的年公熊可能需要點運氣,但如果目標是人的話,那人可得需要很多很多運氣才能在這支槍口下逃生。

買狗被拒絕之后,何田一言不發就走了。

回到家才開始默默流淚。

反復對自己說常說的那句話,聰明獵人靠腦子和經驗打獵。不然的話,人跑得沒有猛快,力氣沒有猛大,又沒有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憑什麼在林子里活下來呢。

何田不再猶豫了。

彎下腰,拉住孩的雙臂,想把背起來放到大米背上。

意外的是,那孩腰和四肢都細細的,可是卻很沉。

何田咬著牙發了狠勁,終于把孩放到了大米背上。

大米猛然馱了重,很不愿地噴了噴鼻子。

何田趕快從腰帶上掛的布袋里取了一把加了鹽炒過的黃豆給它,以示安和鼓勵。

孩的紅披風另一面是紫貂皮,也許就是憑著這個,才沒吹了一夜寒風后凍死。除了這件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披風,沒有任何東西。行囊、包袱,背袋,通通都沒有。也沒有武

真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也許,在風雪中失了行李。

何田怕從大米背上摔下來,再被大米踩傷,讓兩只胳膊圈住大米的脖子,再在手腕上用皮帶打了個結,用手籠套好。

把披風重新蓋到上,取下藤籃上的藤繩,把的腰捆在大米肚子上。

何田背上背簍,牽著大米緩緩走回家。

看到屋子煙囪升起的白煙時,低頭看看還昏迷著的孩,心里升起一種復雜得難以描述的覺。

似乎,這一趟出來,就是為了把這個孩子撿回家

什麼兔子,什麼陷阱,早都忘了。

到家之后,何田沒立即把孩背進屋子,而是先爬上睡覺的棚板,把一塊草墊子搬下來,再把靠近火爐的一塊地騰空。那里本來是放桌子的地方,吃飯,看書,補漁網,做些小東小西,都是用這張木桌。

何田把木桌移到窗下,快速掃干凈地,在地上先鋪了一層干草糙地編的簾子,才放上草墊子。

然后,又取出從前的棉被,鹿褥子也鋪好了,這才把孩背了進來。

剛才在林子里背的時候何田已經知道了,要是直接把孩背進來放在地上,極可能沒力氣再挪

這次何田背人的時候又咬牙關,想,“我的天,你可真沉。難怪大米都不愿意背你。”

孩放到臨時鋪的地鋪后,何田累得坐在地板上了幾口氣。

現在可不是放松休息的時候,要救人,時間還很迫。

何田接了一壺水,加旺柴火,把陶鍋移開,先燒一壺水。

把大米安置好,拎了一串掛在柴棚的干辣椒回來。

解下四五個辣椒,碎,放在一只陶盆里,又拿來一顆大蘿卜。蘿卜在地窖里保存得很好,還帶著綠瑩瑩的蘿卜纓,昨天才拿進屋子里的。

何田把蘿卜纓洗凈切碎,扔進陶盆,然后,用一只小刀給蘿卜削皮,把綠的蘿卜皮也扔進盆里。

這時,水燒開了。

何田用鐵釬子掀開壺蓋,把盆里的材料一腦倒進壺里,屋子里立刻升起一辛辣的氣味。

孩的耳朵、指尖還有右側的臉頰上都有凍傷。

辣椒、蘿卜纓和蘿卜皮放在一起,沸水煮大約十分鐘,放溫之后用來洗有凍傷的皮,能大大減凍傷的地方出現水泡、繼而潰爛的幾率,洗之后再涂上一層凍瘡膏,可以止

要是能忍著怪味喝一點這個水,能快速驅走的寒氣。

何田把煮好的辣椒蘿卜水倒進陶盆里一些,還剩下的倒進一支銅水瓶,擰瓶蓋放在孩腳下。

重新給蓋上被子,用一塊棉紗布沾上辣椒水,給臉和耳朵。

何田再把紗布重新投進水盆里,再給的手指。

這時,才發現,這孩的手雖然秀,可是很大。

何田的掌心孩掌上,小了一個號還不止,的指尖比的指尖短了一個指節。

這麼一想,何田想起,剛才給鞋,又重新蓋上被子的時候,好像這孩的腳也不小。

又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哎喲,這尺寸,大得可以說是獷了。

不過,這樣的,哪怕長了一雙熊掌那麼大的腳也還是

用溫熱的辣椒蘿卜水過之后,孩的指尖和臉頰出一層淺淺的,像初夏時一種野花的

何田看著的臉,不由自主微笑,哦,對了,剛才醒來的時候好像還天使呢。哈哈,你才是小天使呀。

忽然想起,這時塞在口的水瓶肯定已經涼了,得趕快把水給換熱水。

何田探手進被子里,在索,想要解開扣,把銅水瓶拿出來。

著呢,孩突然醒了,隔著被子按住了的手。

何田嚇了一跳,和孩四目相對。

想安孩,你已經安全了,可是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種魔力,讓呆呆地看著,說不出話。那雙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加上不太聚焦的眼神,很像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

本來何田覺得這孩大概有二十歲,現在看來,又覺得最多十六七歲。

孩忽然笑了,何田這時才醒覺,的聲音和貌可不怎麼相配,沙啞低沉,幾乎像個男人的聲音。

說:“原來上天堂之后天使會給你服。”

說完,又昏睡過去,按著何田的手也到一旁。

何田呆了呆,把水瓶取出來,重新換上熱水,套上保溫袋放在孩懷里,把的雙手也放在前,讓抱著水壺。

這位可的病人不知什麼時候會真正醒來。

何田沒有救助過凍僵的人,這時才想到,其實很有可能,這孩只是會昏昏沉沉地睡上幾天,然后死掉。

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

又給了一遍手臉,盆里的水已經涼了。

取出一盒凍得的油膏,挖出一塊,放在手心捂,再在孩臉蛋、耳朵、手指和掌緣厚厚地涂上一層。

做完這一切,何田松了口氣,想了想,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事忘了做。

又添了一壺水燒上,才想起腳趾也是最容易被凍傷的地方。

何田頓時想起了很多小時候聽過的恐怖故事,有人的腳趾凍得失去知覺,回到家泡腳泡到一半,看到盆里浮起四腳趾

一聲,忙不迭地把孩的腳從被子里出來,扯掉

還好還好,趾頭沒掉。雖然尾指已經起了幾個大大的凍瘡水泡。趕快洗涂藥

這番忙過去,何田握握孩的手心,稍微放心。的手心是溫熱的。所以,應該能救得活吧

重新把鴨架子湯放回火上,何田對著火爐發呆時,默默祈禱,第一,孩能活過來,第二,最好能適應這里的生活,能幫忙干點活。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在城市里,有多人能毫無力地養活另一個人吧更何況,們現在是在就等于死亡的冬季森林中。

可是這孩的手一看就不是干活的。

何田把自己的手攤開,再想想剛才放在手中的那雙手,不由自慚形穢。那孩的手只有虎口、拇指和食指稍。像是常年彈奏什麼樂的痕跡。

面前這雙的手掌心和指尖,骨節圓而厚,手指的橫紋里和指甲里滲著細細的黑垢,不知道是草木灰還是煙熏的黑。

何田嘟著,往陶盆里加了點熱水,把手浸泡在里面,辣椒蘿卜水把的手泡得燙燙紅紅的。

然后,用小刷子蘸上皂,仔細刷洗干凈手指和指甲,用布巾拍干,再厚厚地涂一層用水獺油脂和春和其他幾味草藥熬制的護膏。

這配方是實驗了很多年后最終選定的。能讓一整個冬天都不會皸裂。聞起來有淡淡的香味。

何田著手,又想起。從前還在的時候,的小手掌心也是的。手背像白蘿卜皮又又亮。

那時候本沒想過,是因為負擔了大多數活,才把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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