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瑯同元娘與憲娘辭別，歸府之后，照舊先去向母親請安。

夕西下，盧氏朱釵華貴，踞絢麗，愈見彩照人，卻也將眉宇間愁意更清晰的顯出來。

見兒過來，微笑意：“枝枝回來了。”

侍妾田氏、蔣氏在側，也見禮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坐了個小婦人，丹眼，柳葉眉，眼似杏子，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湖水綠的襦，頗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人，也隨之起問安。

謝華瑯打量一眼，向母親笑道：“阿爹新納的”

“我倒希是他新納的。”盧氏語氣微有譏誚，懨懨道：“你大哥房里的。”

長兄房里的人，謝華瑯為妹，素日里是見不到的，是以并不悉，瞥了一眼，低聲道：“怎麼了”

盧氏面微冷，將手中團扇丟掉，吩咐蔣氏與田氏：“你們退下。”

待那二人行禮退走，方才蹙眉道：“有孕了。”

謝華瑯微吃一驚：“啊”

謝家長房有四子二，長子謝允、次子謝粱、子謝瑋與謝華瑯皆為盧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謝檀，侍妾蔣氏生庶長謝徽。

六人之中，只有謝華瑯的長兄謝允一人家仕。

謝允是長安謝氏的嫡長子，份貴重，自不必說，謝偃與盧氏都對這個兒子寄予厚，謝允也爭氣，風姿秀逸，有偉才，放眼長安，也是極人矚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歲那年，父親謝偃做主，為謝允娶了書丞隋閔之為妻，次年，謝家便添了嫡長孫謝瀾。

謝允與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兒子在，原也是一樁良緣，然而太過卓爾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鄭氏，出大族，果敢剛毅，識見深遠，頗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

先帝弱多病，時常將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稱之，與先帝并稱二圣。

后來先帝辭世，鄭后先以監國太后之名臨朝稱制，沒多久便廢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人稱帝，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驚怒非常，鄭后以鐵手腕鎮，手段酷烈，將高祖、太宗脈屠殺殆盡，連自己獨臨安公主的駙馬牽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駙馬下獄時，臨安公主已經臨盆，生下兒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訊，心中哀慟可想而知。

鄭后對這唯一的兒心懷愧意，對新生的外孫更是憐惜異常，賜封淑嘉縣主，份例禮遇比照公主，極為優寵。

淑嘉縣主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如何高傲貴重，自不必說，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時，卻見謝家郎君打馬經過，人如玉樹，貌似芝蘭，一顆芳心便丟了，得知他份后，親自去求鄭后賜婚。

鄭后那時已經稱帝，對這個外孫格外疼惜，權柄在握，并不覺得拆散一樁姻緣有多了不得。

為顧氏皇族與鄭氏一族相融，甚至賜自己兒“鄭”姓，又賜死侄子妻室，令娶臨安公主為妻。

隋氏之父隋閔為書丞，三朝老臣，長安謝氏也不容輕侮，故而鄭后只降旨令謝允與隋氏和離，不曾殺人，又賜公主儀仗，將淑嘉縣主風嫁謝家，做了謝允的妻室。

隋氏遭這等飛來橫禍，返回母家，更與兒子生離，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過三月，便憂憤而死。

淑嘉縣主真心喜謝允，加之謝家亦是赫赫高門，故而門之后，對公婆都頗敬重，對兩個小叔和謝華瑯這個小姑也沒的說，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終究也是隔了一層。

隋氏歸家后，盧氏便將長孫謝瀾接到自己邊照看，淑嘉縣主嫁謝家之后，對此也沒說過什麼。

大家族里默許的規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盧氏也是生了兩個兒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湯藥，謝令之妻劉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縣主，盧氏盡管不喜這兒媳，卻也沒有打破規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縣主嫁與謝允幾年有余，一無所出，石頭砸到水里還有個響兒呢，的肚子卻一直都沒靜。

臨安公主最為優寵長，鄭后也憐，疑心是謝家人做了什麼，令不能生產，還曾專程令名醫府請脈，又留了醫相伴。

這事惹得盧氏極為惱火，淑嘉縣主終究是長子妻室，若有兒，也是嫡出，遠比庶出貴重，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厭惡自己的嫡孫。

再則，淑嘉縣主遲遲未有孕，謝允房里的侍妾通房當然也不會有，難道見兒子膝下只有一獨苗，心里便很高興嗎

因這緣故，干脆免了淑嘉縣主每日問安，眼不見心不煩。

鄭后稱帝后期，今上與中書令謝偃、還有門下省的兩位宰相一道，聯合宗室，發元革政變，復顧氏神，幽鄭后于大安宮，盡殺鄭氏一族，也終結了屬于鄭后的帝時代。

鄭后倒臺，淑嘉縣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的生母是臨安公主，新帝是嫡親的舅舅，仍舊不容輕侮，加之嫁謝家之后，并無大錯，謝家人待倒仍如從前一般。

謝華瑯聽母親講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心中矛盾之：長子好容易有了孩子，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謝家寵妾滅妻，見鄭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縣主似的。

“怎麼有的”悄聲問母親。

“原是喝了湯藥的，偏貪，吃壞了東西，嘔吐不止，那藥吐了大半，為此還專程請了大夫，”盧氏明白的意思，反而更加頭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誰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將湯藥倒掉也就罷了，盧氏容不下這種心大的，然而只是湊巧，又機緣巧合有了孩子，便有些不忍心了。

謝華瑯今早請安，見面有郁，想必便是為這事了，頓了頓，方才道：“縣主知道嗎”

盧氏了額頭，道：“從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謝華瑯輕嘆口氣，轉向那侍妾，道：“你姓什麼”

那侍妾屈膝行禮，神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說這些了。”盧氏擺擺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婢奉了香茶來，端起飲了一口，目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鐺呢”

謝華瑯早有準備：“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來了。”

盧氏手額頭，養尊優之下，雙手潔白如玉：“你這冒失病，很該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該怎麼辦”

“怎麼，”謝華瑯聽得心頭微沉，試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兩樁婚事，皆是為了謝家，你阿爹也不忍，說郎君也就罷了，實在不行還能另娶，再不行房中還能納幾朵解語花，郎卻不一樣。”

盧氏說到此，倒有些欣，握住兒纖細手掌，笑容溫婉：“你的婚事，便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嗎”謝華瑯不意還有這等意外之喜。

“其實還有另一層考慮你父親做了宰輔，叔父執掌國子監，長兄又是黃門侍郎，謝氏富貴已極，不必再嫁尋求聯姻。”

盧氏悄聲道：“宗室選出的幾位王爺，還沒有擇定王妃，儲位之爭何等兇險，謝家離得越遠越好。”

今上是先帝與鄭后的嫡長子，他降生時，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長孫，又覺太子仁弱，太子妃強勢剛決，唯恐長孫將來制于鄭后，便將他接到太極殿去，親自教養，也是因這關系，鄭后與今上雖有母子之名，卻無母子之。

太宗心懷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沒有來得及冊立長孫為太孫，先帝登基之后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頗覺掣肘，鄭后言說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卻無新君，為肅清朝政痼疾，便以為大行皇帝祈福為由，令長子離宮潛修，隨即又立第二子為太子。

先帝綿，不得不依仗強勢的妻子，局勢使然，也沒有反對。

四年前，今上與幾位宰輔宗室聯合政變，在鄭后倒臺之后登基稱帝，卻沒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連選秀都不曾進行過。

時下風氣開放，胡漢融，實乃盛世雍容，襟之寬闊，歷代有，連帝都出了，再出個不近的君主，本不算什麼事。

至于來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該從宗室之中過繼，收為嗣子了。

鄭后當政時期，高祖、太宗脈被屠殺殆盡，然而也并不是一個不留，更不必說今上還有兩個胞弟，子侄不在數。

謝偃為中書令，也是宰相之一，長安謝氏頗有聲，盧氏之父邢國公，亦是當朝重臣。

謝華瑯在府中行三，人稱三娘子，然而論及份貴重，卻要勝于前邊兩個姐姐，加之容妍，不只是勛貴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詢問，意圖娶一個背景強的妻室，為來日過繼鋪路。

謝氏富貴已極，著實不再摻和進這些事里，謝偃近年來，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謝華瑯原還憂心，聽母親這樣說，自是歡喜：“我該好生謝過阿爹才是”

盧氏見眉宇含笑，神欣喜，心頭微：“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謝華瑯倒不害，明眸微轉，道：“算是吧。”

“還真有了”盧氏目訝異，低聲詢問道：“人怎麼樣”

“唔，”謝華瑯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們枝枝貌，若尋個丑的，也不像話，”盧氏憐的撥了撥微的發，道：“年歲如何”

謝華瑯故意含糊其辭，道：“比我略大些。”

“大幾歲有大幾歲的好，會疼人，”盧氏果然會意錯了，又笑問道：“邊清凈嗎，有沒有人家風好不好”

“他邊一個人也沒有，也靦腆，可容易害了，”謝華瑯莞爾，悄悄道：“我每見他那狀，便的不得了。”

“去，”盧氏瞪一眼，嗔道：“哪有閨閣郎這麼說話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謝華瑯拉著母親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將我別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風，他有個準備。”

“高門子弟，哪有邊沒人的”盧氏應了，又低聲道：“門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謝華瑯堅持道：“我喜歡嘛。”

錢謝家是不缺的，子弟爭氣，起碼還能富貴三代，兒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長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負。

“罷了罷了，”盧氏也想得開，笑道：“門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歡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