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別三日， 即更刮目相待。”

謝華瑯托著腮，詫異道：“道長，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敢當。”顧景道：“差你許多。”

謝華瑯得意一笑， 並不謙虛：“我的口齒，的確是一等一的好。”

顧景便手過去， 輕輕住下， 謝華瑯不明就裡，奇怪道：“怎麼了？”

顧景卻道：“張口。”

謝華瑯老老實實的張開， 含糊不清的問：“到底是怎麼了嘛？”

顧景扶住下顎， 左右轉著看了看， 方才鬆手：“不是說小時候吃壞了牙嗎？現在倒看不出來了。”

“……”謝華瑯傷心道：“別人也就算了， 你怎麼站在他們那邊兒？”

顧景道：“誰說我就該站在你這邊？”

謝華瑯下一抬， 真有點盛氣凌人的架勢：“你是誰的人？”

顧景將手側白瓷盞中的葡萄剝了， 送到邊去， 低笑道：“是枝枝的人。”

謝華瑯順勢在他手指上咬了口，將葡萄嚥下， 嘟囔道：“這還差不多。”

“我令人將太極殿加以修葺，我們婚之後，便一道住在那兒。”

顧景又為剝了幾個， 擱在白瓷盞上， 這才起往一側去淨手， 用帕子了， 回道：“你不是要宮小住麼， 若有要修改的， 也盡可以提。”

謝華瑯拈起一顆葡萄送口中，思及一，作忽然一頓：“九郎，我能問你件事嗎？”

顧景到側坐下，耐心道：“什麼？”

“你，你怎麼會住在宮外觀中呢？”謝華瑯心中猶疑，故而聲音也低：“我先前所見，你似乎極留在宮裡。”

顧景聽得微怔，頓了頓，又握住手，道：“因為我是在那裡出家的，也在那裡住了很多年，即便後來登基，也仍習慣住在那裡。”

謝華瑯見他似乎沒有怒的意思，心中微鬆口氣，大著膽子問道：“怎麼會出家呢？昔年太宗文皇帝過世，天后不是只令你潛修祈福嗎？難道說……”

“我會出家，並不是天后強，而是我自願的，”回想起往昔，顧景面上有些唏噓，懷道：“那時我還很年輕，同你現在一般大，驟逢劇變，真有些萬念俱灰……”

謝華瑯那時才剛出生，自然不知中如何，然而只見這些年來宮廷朝堂之中的種種紛雜，便知那一年是何等的腥風雨。

太宗文皇帝忽發急病，去的突然，死前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

先帝驟然接手這偌大天下，面對億兆黎庶與朝堂諸君，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惶惶，但對於備太宗冷眼的鄭後而言，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帝仁弱，鄭後剛決，太宗唯恐長孫來日制於母親，便將他抱到邊教養——參照顧景兩個胞弟的懦弱，這實在是一個極其英明的決定，但與此同時，也使得這對母子之間的分淡薄到了極致，等太宗毫無預兆的崩逝之後，全然發開來。

長孫與太孫只有一字之差，地位卻是天壤之別，只消太宗昔年多走一步，冊長孫為太孫，縱使鄭後有千百般本領，怕也使不出來。

先帝是子，太宗是父，兒子怎麼可能違抗父親的命令？

可惜，太宗終究沒來得及走那一步。

而顧景，為此付出了長達十六年的代價。

人生有幾個十六年？

謝華瑯想到此，慨之餘，又覺心疼，反握住他手，低問道：“那些年，九郎是不是過得很艱難？”

“天后其實也沒有令人苛待，食用度如常，但最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度日如年，”顧景嘆口氣，忽又失笑：“不過，比起阿昴來，我的境遇要好多了。”

他此刻的笑意，顯然不是釋然，更多的是譏誚。

謝華瑯同他相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他流出這種神，詫異道：“阿昴——”

顧景道：“就是章獻太子，周王的父親。”

謝華瑯明白過來，不住嘆一口氣。

太宗駕崩，長孫潛修，先帝便冊立鄭後的第二個兒子為儲君，做了太子，然而他的一生，比顧景這個兄長還要慘淡。

先帝后期，有人檢舉太子意圖謀逆，私藏兵於岳家，朝野震驚，鄭後斥責太子忤逆失道，族太子妃母家，又將太子廢掉，逐出長安。

那時正是冬日，廢太子被趕出長安時，連冬都不曾穿，狼狽至極，是魏王再三懇求，方才略加寬待。

即便如此，不過幾個月之後，長安便有使臣前往，令廢太子自盡，為平息天下非議，鄭後將那使臣貶謫他鄉，然而不過一年，便重新起復，其中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沒有親經歷過的人，是很難會到那種絕的，謝華瑯只是聽，都覺得心中惶惶，更不必說顧景這樣曾經親自經歷過的人。

“我自長在太宗膝下，同天后並不親近，先帝是很溫和的，然而他的溫和在分潤給父母、妻子、以及所有兒之後，能留給我的，其實也沒有多。”

“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阿昴是第二個，我想，在我與阿昴剛降生的時候，他們都是由衷護我們的，可最後呢？先帝迫於局勢，向天后妥協，其實就是捨棄了我，後來，也是他坐視阿昴的死。天后畫地為牢，將我幽，殺親子，燕啄皇孫……”

“我與阿昴，都是他們的至親之人，”顧景不忍再說下去，長嘆道：“枝枝，虎毒尚且不會食子啊。”

謝華瑯心中便如同堵了一團棉花，悶悶的不上氣，這樣慘烈的悲劇面前，任何語言似乎都是多餘的，伏在他懷裡，輕輕抱住了他。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九郎。”

“孔子曾經說，苛政猛於虎也，但我覺得，權之毒更甚，即便是至親骨，都經不起它的腐蝕，真不如斬斷塵緣，落個清淨，索出了家。”

顧景回抱住他，聲音低：“再則，那時候朝不保夕，更沒有娶妻生子的念頭，後來習慣了一個人，倒覺得也很自在。”

謝華瑯聽他語氣轉，微微一笑，道：“現在呢？”

“現在覺得，有枝枝在邊，就是最好的事。”

“世間機緣也真是奇妙，”他垂眼看，目溫和：“我十六歲出家那年，枝枝尚未降生，等枝枝十六歲的時候，卻要做我的妻子了。”

謝華瑯笑道：“天作之合。”

“那日你忽然闖到觀中去，一歪理，卻說的人無從應對，當真伶牙俐齒，”顧景似乎想起什麼，出幾分笑意：“我那時還在想，這樣一個小姑娘，該生了一副怎樣的面孔，後來見你解下帷帽，那一剎那，我覺得四遭彷彿都亮了。”

謝華瑯道：“那本來就是白天呀。”

顧景輕笑道：“但你像是太。”

……

封後的聖旨降下，長安似乎都沸騰了，當日便有人登門致意，送禮相賀，謝家也忙碌起來。

如今尚未行婚典，但畢竟已經有了旨意，謝華瑯當然不會在出門見客，去見過元娘、憲娘，一通寒暄之後，便老老實實的留在府中。

這日午後，天氣還是悶悶，往樓閣上去氣，剛上二樓，卻見那兒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謝朗執一把折扇，信手搖了幾下，見過來，俊秀面孔上浮現出一揶揄：“呀，是皇后娘娘來了。”

謝華瑯捉起案上楊梅砸他：“你也來笑話我了！”

謝朗堪堪接住那顆楊梅，哈哈大笑道：“不敢不敢，來日還要多仰仗娘娘呢。”

這位府上三郎，慣來以瀟灑不羈聞名，才華是有的，只是太過放，有失端正，著實是謝令頭疼。

謝華瑯同這堂兄親近，便打發采青採素退下，落座道：“三哥，阿瑩姐姐都要嫁人了，你可是的哥哥，還沒個譜儿嗎？”

據所知，叔母劉氏可是同母親抱怨過這兒子好多次了。

“我若娶妻，便要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好好待，”謝朗笑道：“只是還沒有來，我得再等等。”

謝華瑯先前也曾含蓄問過幾次，只是都被他敷衍過去了，今日聽他如此言說，倒是一滯：“哎，三哥想求個一心人嗎？”

“怎麼，”謝朗道：“只許你們郎求，不許我求？”

“那倒沒有，”謝華瑯詫異道：“我只是沒想到，你會……”

謝家門風嚴正，從沒有寵妾滅妻之事，但即便如此，上至謝偃、謝令，下至謝允謝粱，都是有姬妾的，謝華瑯為郎，其實不喜歡這種行為，但這世道，也不會因此覺得父親、叔父和兄長們有錯。

時代風氣如何，並不是一己之力便能扭轉的。

只是沒有想到，謝朗這位慣來灑不羈的堂兄，會有這樣迥異於世間男子的想法。

謝華瑯心中有些，正待問他幾句，卻聽謝朗先一步道：“你怎麼了？不是同陛下兩心相悅麼，怎麼還面有憂？”

謝華瑯詫異道：“哪有？”

“明明就是有啊，只是不甚明顯而已。”謝朗側目看，含笑道：“你在擔心什麼？”

謝華瑯被他問的滯住，下意識想否認，然而仔細思量之後，忽然又停住了：“是有那麼一點……”

謝朗仍舊在笑，神卻有些關切：“什麼？”

謝華瑯低聲音，猶疑道：“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謝朗道：“你跟我說過的話，我幾時同別人講過？”

這倒也是。

謝華瑯心中一鬆，這才低聲道：“他待我很好，我亦心悅他，但你也知道，我們的年歲相差這麼大，我實在是……餵！你這是什麼表？”

謝朗手了額頭：“你就只是在憂心這個？”

“什麼'就只是'？”謝華瑯撥開他手，氣道：“你不听就算了，怎麼還拿我尋開心？”

“我可沒有。”謝朗挑眉道：“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照實回答，之後若還有疑慮，再罵我也不遲。”

謝華瑯沒好氣道：“什麼？”

謝朗並不在意態度，笑問道：“陛下嗜酒嗎？”

謝華瑯想了想，搖頭道：“不嗜，他會喝酒，但我幾乎沒見他喝過。”

謝朗輕輕頷首，又道：“陛下好嗎？”

謝華瑯斷然道：“當然不，他只好我！”

“好好好，”謝朗又道：“陛下喜食油膩諸，飲食沒有節制嗎？”

“沒有，”謝華瑯搖頭道：“他很克制的，也不是很喜歡葷腥。”

謝朗眼底笑意愈深，又道：“那麼，陛下是否有晚睡早起，作息混之類的習慣？”

“沒有。”謝華瑯道：“他可自律了。”

謝朗點頭道：“我聽說，陛下喜道家心經，於此頗有見地？”

“確實，”謝華瑯道：“我喜老莊，三哥是知道的，然而同他談及時，自愧不如。”

“我明白了。”謝朗道：“也就是說，陛下既不嗜酒，也不好，飲食健康，作息習極好，通道家法門，修養——他幾乎避開了所有會傷減壽的事，而枝枝你呢？”

他掰著指頭數：“也不知跟誰學的病，閒來無事喜品酒，有時候醉的狠了，能睡上一整日；飲食上沒有節制，挑的很，專鹹辣之；夏日里用冰沒有分寸，險些傷了腸胃，為此被伯母訓斥過好多次；作息不規律，有時為了翻書，徹夜不休，別人勸也不聽……”

“哎呀，”謝朗搖頭嘆道：“我都不敢再說下去了。”

謝華瑯目瞪口呆：“怎麼、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不會這樣？”謝朗道：“陛下過得比你細多了，你哪裡來的自信，為壽數杞人憂天？”

“說句不吉利的話，”他將那副醜惡的臉靠近了些，道：“你這麼能作，興許還走在他前邊呢。”

謝華瑯怔怔道：“可是，可是……”

“哪有這麼多可是？”謝朗正道：“人有旦夕禍福，來日如何，誰也不可估量，與其憂心忡忡，為什麼不著眼當下？枝枝，你一向聰明，關鍵時刻，怎麼糊塗起來了？”

謝華瑯聽他說完，靜默良久，終於道：“三哥，謝謝你。”

謝朗坦然了：“嗯。”

“還有，”謝華瑯惡狠狠道：“你招貓逗狗，習比我還差，肯定走在我前邊。”

“……”謝朗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