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冊立皇后， 於天下、宗親、長安勳貴，乃至於謝家而言，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天子娶妻， 再過兩年，興許便會有皇子降生， 儲君有， 如此一來，先前甚囂塵上的過繼論， 不免寧寂起來， 暗地裡同宗親勾勾搭搭的朝臣們， 也偃旗息鼓， 悄悄斬斷了先前聯繫。

如若有親生兒子， 谁愿意他人承繼家業？

更別說要讓出去的並不是金銀土地， 而是萬里河山， 浩天下。

來日如何尚且未知，但接下來的時間， 皇帝為親子來日一片坦途，必然要著手打宗室，若有人敢在這關頭上躥下跳， 只怕馬上就會被收拾掉。

至於周王、魏王等宗室怎麼想， 他們卻有些顧不得了。

陛下今歲三十六， 又不是七十六， 春秋正盛， 如若不出意外， 起碼還能執政二十載，犯不著為二十之年後的事，將眼下的前途搭上。

因這關係，朝中著實沉靜了一陣子，各家各戶都打發了人，往謝家去致意，過了面功夫，此外便再無異。

謝令歸府之後，問過侍從，便往書房去尋謝偃，打發走其餘人，落座道：“大婚之日定在了明年正月，滿打滿算也只有小半年了，兄長心中如何計較？”

“枝枝的嫁妝，夫人早先都曾整理過，既是嫁宮中，府中不免要再添幾分，以示敬重，隨同一道宮的人選，也已經在挑了，務必要知知底才好，婚期還有半年，免不得要仔細調養，以求早誕皇嗣……”

謝偃忽嘆口氣，親自為他斟茶，又道：“我心憂的倒不是這些，反倒是此後的加恩。昔年先帝登基，便加恩鄭後兄長為國公，後來鄭後稱帝，又冊封子侄為王。今日謝家既為後族，免不得也要加恩，然而你我居要職，若再勳爵加，陛下怕會忌憚。”

“兄長多慮了。”謝令手指挲茶盞，思忖片刻，道：“只是虛爵，無甚要，相反，我倒覺得這是好事。”

謝偃道：“怎麼說？”

謝令微一側首，目向正房之一瞥，示意道：“縣主腹中懷的，興許也是位郎君呢。”

這個“也”字，便用的很微妙了。

謝偃神微：“你是說……”

“臨安長公主畢竟是陛下胞妹，先前陛下殺其夫婿，心中未必沒有愧疚，縣主這一子若降生，說不得會去求個爵位，豈不憑空了阿澜一頭？”

謝令道：“阿允是長子，將來是要擔起謝家門楣的，阿澜作為長孫，自然也要承繼謝氏，隋家不弱，但卻難以同臨安長公主抗衡，與其來日生隙，倒不如定了名分，兄弟有序，可保來日謝家不生事。”

“罷了，左右都是虛爵。”謝偃嘆道：“倒是我杞人憂天。”

“兄長太過謹小慎微了，”謝令笑道：“枝枝若能誕育皇子，謝家便勝了一半，皇子長之前，陛下還要謝家為其保駕護航，自然不會輕，等皇子元服，你我兄弟年老，正可以致仕歸鄉，到那時，便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謝偃聞言失笑，頷首道：“但願來日，如你所期。”

……

本朝而言，皇帝大婚還是頭一次。

先前幾位皇帝，高祖、太宗登基時，都已經婚，自然沒有大婚這說法，而先帝娶鄭後時，尚且是太子，儀典遠不如天子大婚隆重。

顧景想早些娶謝華瑯宮，故而將婚期定的早了些，為此頗覺歉疚，便著意吩咐禮部、工部與尚宮局、侍監，格外仔細些，務必要給皇后最大的面敬重。

太極殿即將整修，事關重大，工部尚書親自求見，顧景留了圖紙，便打發他退下，至於如何，卻要看謝華瑯怎麼想了。

他原是打算往謝家去，接那小冤家進宮的，可巧這當頭有朝臣覲見，實在走不開，便衡嘉代勞，往謝家去走一趟。

這場奏對還沒結束，衡嘉便回來了，面上微有急，見他這兒還沒停，額頭都在冒汗。

顧景見他如此，不由心生不安，哪裡還靜得下心，略問了幾句，便遣退那臣子，匆忙道：“枝枝呢？”

“奴婢往謝家去，沒見到娘娘的面，”衡嘉有些擔憂，低聲道：“婢說是涼病了，正煎藥呢。”

顧景如何能坐得住，邊往外走邊道：“怎麼會涼？”

“彷彿是夜裡貪涼，多用了些冰，”衡嘉快步跟上，口中道：“這不就病了嗎。”

“枝枝年紀小不懂事，侍奉的人也不懂事嗎？”顧景沉了面，冷斥道：“這種不盡心的僕婢，留了還有何用？”

七月的天氣正熱，衡嘉額頭上的汗珠就沒停過，不敢應聲，只道：“您還是先去見見娘娘吧。”

……

謝華瑯這婚期有些趕，謝家近來婚事又多，最忙的自然是盧氏這個主母。

謝粱的婚事快了，作為母親，自然事必躬親，謝瑩是侄，為伯母，能幫的也不能疏忽，謝華瑯這邊又是嫁皇家，更容不得輕慢，真是恨不能一個人分三個用。

這邊正忙著，就見有婢前來回禀，說是陛下來探三娘了。

往日里顧景到謝家，只會往謝華瑯那兒去，其餘人都不曾見過，也不需他們前去請安，這次也是如此。

盧氏聽罷，便將手中賬冊合上，道：“著人好生伺候，不要失禮便是。”

婢道：“這自然不需夫人叮囑，只是前不久侍監來過，想求見三娘卻沒見著……”

盧氏聞言，秀眉微挑，有些疑。

那婢遲疑一瞬，終於還是俯下，低聲道：“三娘葵水來了，昨天夜裡涼，這會兒正難呢。”

盧氏變，起道：“怎麼不早說？”

婢為難道：“三娘怕挨罵，攔著不許說的。”

盧氏斜一眼，咬牙道：“你們可真是聽的話。”

那婢垂首，不敢做聲，盧氏也無暇同糾纏，快步往兒院中去。

……

顧景過去時，謝華瑯正在被子裡，摟著湯婆子，面慘淡，疼的都有些泛白。

他瞥見，心中倏然一痛，快步上前，輕聲喚了聲：“枝枝。”

謝華瑯正難呢，又怕被盧氏罵，不敢張揚，見他來了，神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擔憂，心中那些沉積著的緒驟然發出來了，“啪嗒”“啪嗒”掉了兩滴淚，向他臂，可憐道：“九郎抱抱我。”

顧景見如此，心疼壞了，上前抱懷，低頭吻去面頰上的淚珠，低聲道：“怎麼就病了呢？太醫看過了嗎？吃過藥沒有？”

說著，他握住手，不覺蹙眉：“怎麼這麼涼？”

“我難。”他一連問了這麼多，謝華瑯腹中悶痛，一句都回答不上，只偎在他懷中，弱聲道：“你再親親我。”

顧景便扶住面頰，低頭吻了吻的，室中還有僕婢在，見狀忙別過臉去。

盧氏匆忙過去，便瞧見這一幕了，沒臉再看，趕忙低下了頭。

謝華瑯有氣無力的，話也不想說，顧景著實憂心，拉過手，靜心把脈，忽然蹙眉，低問道：“枝枝，你可是葵水來了？”

謝華瑯勉強點了點頭。

“涼氣侵，以致腹痛，想是你貪，多用了涼吃食，”顧景神微肅，輕斥道：“簡直胡鬧！”

謝華瑯正覺難捱，遠沒有平日里那般神，伏在他懷裡，委屈的直落眼淚：“我都這麼難了，你就別說我了。”

顧景嘆口氣，用帕子將眼淚了，又將摟的更些，低問道：“吃過藥沒有？”

謝華瑯還在委屈，拍他一下，氣鼓鼓的，沒有做聲。

采青見狀，在側回道：“剛煎出來，還沒有服呢。”

顧景道：“拿過來吧。”

采青應了一聲，忙取了遞過去。

玉碗裡盛了褐藥，相隔一段距離，便能嗅到淡淡藥氣，謝華瑯有些嫌棄的別過臉去，道：“好像是苦的。”

顧景便用湯匙攪了攪，略微盛了些，嚐了一嚐。

謝華瑯忙撥開他手：“那藥是暖宮的，你吃了做什麼？”

顧景握住手，送回被子裡邊，這才輕輕道：“是有些苦。去備些餞來。”

謝華瑯見不得他這幅模樣，倒不好再任下去，悶聲道：“好了，我喝就是了。”

顧景微笑意，用湯匙盛了藥，餵到邊去，謝華瑯老老實實的喝了，一碗用盡，口中又被他送一顆餞。

湯藥的苦氣被沖散，甜香氣漸漸瀰漫開來，倒沒有那麼難了，許是那藥有用，許是他陪在邊，便有依靠，較之先前，覺得好多了。

顧景也不說話，便這樣依偎著，等那粒餞吃完，便重餵一粒過去，如此餵了三顆，方才停下。

謝華瑯道：“怎麼不餵了？”

顧景卻道：“還疼嗎？”

謝華瑯略微了，語氣輕快了些：“沒有先前那麼難了。”

“好。”顧景扶住肩，倚在枕上，道：“我有話問你。”

謝華瑯見勢不好，忙道：“不知怎麼，現在又疼了。”

顧景淡淡看著，吩咐道：“去煮一壺藥來，既然疼，那便繼續喝。”

謝華瑯輕輕拉他袖，聲道：“九郎。”

顧景卻不心，撥開手，向室中婢道：“每月葵水幾時至，你們不知道嗎？”

他聲音平靜，卻有問責之意，采青、採素慌忙跪下，其餘人也一樣，采青低聲道：“知道的。”

顧景道：“既然知道，為什麼沒有勸住？”

采青訥訥無言，謝華瑯則道：“不怨們，是我要吃的，們怎麼攔得住……”

顧景並不理會，淡淡道：“如果只知道一味順從，見胡鬧也攔不住，那留你們還有什麼用？”

他神淡漠，有肅殺之意，一眾僕婢面頓變，心中戰栗，忙叩首求饒。

謝華瑯心急如焚，想要求，又怕火上澆油，故而不敢開口。

盧氏見狀，趕忙勸道：“枝枝最胡鬧，脾氣上來，們也勸不住，今次確是失職，臣婦必然責罰，請陛下饒恕。”

“枝枝很好，即便有不好的地方，也不到別人指摘。”顧景側目看，道：“是朕的人，不是謝家的。”

盧氏聽他語有訓／誡之意，心中一凜，忙應聲道：“是。”

顧景目微垂，落到跪於地上的一眾婢上，淡淡吩咐道：“帶出去，每人二十板子，好們記住，何為應盡之責。”

謝華瑯心中一，扯住他袖，喚道：“九郎！”

盧氏目投過去，輕輕搖頭，示意不要做聲。

顧景見，淡淡道：“枝枝脈像不穩，脾腎虛，如此胡來，必然不是頭一遭了，你們若是一味縱容，不是疼，而是在害。”

盧氏垂首應道：“陛下訓／誡的是。”

“為人父母，必然有心的時候，但有些口子不能開，”顧景道：“枝枝年紀小，既胡鬧，也會糊弄人，你們倒好，求幾句就心，竟也這麼慣著。”

盧氏又應了一聲：“是。”

顧景頷首，不再看，淡淡道：“打發們出去罰吧。”

衡嘉小心打量一眼諸人神，暗嘆口氣，示意侍帶那幾個婢出去。

謝華瑯原本扯住他袖的手，也無聲的鬆開了，別過臉去，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顧景反手握住，低問道：“怎麼，又疼了？”

“不是腹痛，只是心寒，”謝華瑯將手回，道：“陛下挨著申斥一通，好不威風。”

顧景眉頭微蹙，輕輕喚了聲：“枝枝。”

謝華瑯眼淚不停，也不應他，扯開被子，背對他躺下了：“我累了，陛下罰也罰了，想該舒心了，早些回宮去吧。”

盧氏見狀，靜默不語，有意藉此看他心意，衡嘉見了，同樣示意侍暫停，且看此後如何。

顧景在塌邊坐了，也不言語，謝華瑯應也知道，卻不理會。

如此過了半晌，他輕嘆口氣，隔著被子，了脊背，道：“你起來。”

謝華瑯道：“我不。”

“起來。”顧景道：“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