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麽多年了，母親在穆染心中的影子已經不是很清晰了。

母親離世時才六歲，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十數載。

印象中，自己這個母親子和，就連說話時都輕言細語。雖是宜春院出，可除了一張臉生得有幾分態外，整個人再無半點同戲子沾邊的地方。

除此外也慣會忍耐，那些隨伺候的宮娥們眼見不得寵，便各個做事不上心，時常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因嫌跟著這麽個低階比不上旁人，偶爾間也會暗諷幾句。

這要是換了旁的嬪妃，定是容不得這樣的行為。

可杜不一樣。

知道自己份微賤，那種從心底湧出的自卑讓不敢同任何人爭辯，隻能默默忍。

但這一切都有前提。

隻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兒，就都能退讓，可一旦牽扯到穆染，為母親的本能就讓會不顧一切地維護對方。

因為這樣，在宮人心中一直畏畏的杜娘子還生了怒。

當時的事，穆染已經記不太清，隻知道，從來都忍讓沉默的母親那是第一回生氣。

冷僻的殿宇中原本就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件，可那時還氣得砸了炕幾上的白瓷對瓶，接著罰了唯一一個在院中灑掃的宮娥。

隻因為那宮娥說了句穆染這個冷漠的子一點不似先帝所出。

那宮娥實在年紀不大，再加上眼見一同宮的小姐妹各個都前程似錦，心中便存了不忿。

說出這大逆不道之言時，正好穆染從邊經過，不小心將已經掃好堆積在一塊的落葉踩，這宮娥見了，心中不忿同不滿一並發，這才未多想地口而出。

——恰好被出來找兒的杜聽見。

也不知是因著這話實在太過大逆不道，還是其他，素來子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杜下了狠心責罰。

那宮娥在蕭瑟的秋風中跪了一天一夜。

那天夜裏，杜抱著自己兒，聲音輕卻堅定地跟穆染說：“染染，那些下人說的你都不要聽，他們不過是胡嚼舌罷了。”

彼時的穆染年，雖然子冷淡了些，但很是聽自己母親的話，因而聞言隻是點了點頭。

“母親，我今天聽見那個人說的了，說自己最大的心願就是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伺候別人。”穆染說著，微微抬頭，瑩白稚的麵容看向自己的母親，“母親有什麽心願嗎？”

雖年紀小，但也會在心中想著，若是母親有什麽心願，以後一定要想辦法替母親完。

抱著的杜並未即刻回複，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兒，半晌後忽然道：“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你父皇能把我從這裏接出去，冊封高位。”

說這話時聲音不同於平日的，反而帶著強烈的。

“妃位也好，婕妤也罷，便是一個正四品貴嬪，也好過如今這般……”最後的幾個字聲音極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可被抱在懷中的穆染卻知道後麵的話。

那是的肺腑之言，也是一直不敢訴諸於人前心底最深的。

年的穆染回抱住自己的母親，將對方的話記在心中。

那時的，並不明白為何同為皇嗣，卻毫不重視，有時過得連奚局的賤籍都不如。

被穆宴救下後，也不是沒見過自己的父皇，可能覺得到，對方並不喜歡，每每見了都隻是淡淡。

穆染知道，若非因著穆宴這層關係，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父皇。

曾經的穆染以為是因為天災。

因為闔宮都在說，的出世導致南邊大旱，故而陛下對十分不喜，就連的母親都是這樣同說的。

可如今才知道，原來不是真的。

的父皇，不是因為大旱才疏遠厭惡，而是因為……

穆染看著那道在殿外燭火印照下的帛書，看著上麵的文字，清晰展現的一切。

原來，不是皇室脈。

所以，先帝才那樣厭惡，對的生死不聞不問。

而的母親當初之所以那樣生怒，第一次罰了宮人，不是因為那宮娥胡言語，而是因為對方恰好在無意間說中了真相。

穆染不知道先帝當初是怎樣想的。

但隻怕對方是完全不想見到。

所以才會想著將嫁出去，在旁的公主還未招婿之前。

也許是穆染最後沒能嫁出去，先帝便愈發不喜，思及的世，最終決定除去。

那道帛書，在穆宴沒來明安殿前，穆染已經看了不知多回。

試圖從上麵找出作假抑或是偽造的痕跡，可最終沒能找到。

似乎真的同穆宴所言一樣，這帛書是先帝臨終前人草擬。

上麵的字跡乃至帛書的質都有些時日了，絕不是短時間能偽造而的。

穆染其實已經信了大半，隻是心中總還說服不了自己。

在心中，母親弱卻又剛強，在維護的時候從不會退讓。

即便已經過去這麽多年，可母親依舊是穆染心中唯一的肋。

和旁人不同，自便沒見過自己父皇的，從不會奢求什麽父，對來說，母親就是唯一，因而當發現先帝並不喜時，心中也沒覺著失落。

因為不需要。

可的母親不同。

穆染那時雖年，可也記得，自己母親每每在跟前提起父皇時眼中閃爍的芒，那是一個人對自己丈夫的崇敬和意。

雖然在外人看來，一個小小的，甚至連妾室都算不上，可的母親，確實一直把那個為大魏主宰的男人當自己唯一的夫君。

穆染記得自己母親說的話。

說想離開那個冷僻的住所，想陪在先帝邊。

隻是直到離世，這個心願都沒能實現。

母親走的無聲無息，除了穆染，無人會為難過。

說心裏話，穆染並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皇嗣，可在乎自己母親。

在世時隻是被忘忽視，就已經那樣難了，若是被旁人知曉真相，隻怕去了那世裏也不安生。

穆染這個人，看上去冷淡，對事事都不上心，可本有些軸。

一旦認定的事，輕易更改不了。

譬如這帛書中寫的事，若是換了旁人，也許害怕的是自己份被揭穿，可穆染擔心的卻是自己母親的名聲。

混淆皇室脈，罪同謀逆。

母親在世時就時常被人輕看一等，死得悄無聲息也就罷了，不能讓死後還不得安寧。

思及此，原本一直沉默的穆染，慢慢抬手，纖細的指尖停在那被穆宴拿在手中的帛書上。

“皇姐想拿回去？”接著殿外的燭火，穆宴看見了的作，接著掌心一翻，將那帛書在自己理分明的上，“一換一，這帛書朕收在邊這麽久，皇姐拿什麽同朕換？”

他的語氣輕緩，仿佛真的隻是在說這道帛書，可穆染知道，對方真實的意圖。

想起半年前的那夜，再想到往後若是日日夜夜都跟那夜一樣，穆染原本出去的手忽地握。

即便心中想法再怎樣堅定，最終的本能還是做出了第一反應。

其實不這麽願意。

見作，穆宴放開那道帛書，接著掌心一轉，將對方攥的指尖納掌中，接著在對方掙紮之前說了句。

“明日朕會中書省擬旨，追封皇姐生母為獻懿賢太妃，隨葬恭陵。”

恭陵乃先帝陵寢。

掌心中攥的指尖一頓，接著慢慢放鬆下來。

不可否認，穆宴雖然從來得不到穆染的回應，但對於這個過去這麽些年幾乎朝夕相的皇姐，他了解極深，因此知道對方最在意的是什麽。

單單這樣一句話，便讓原本還心生搖的穆染安靜下來。

即便再抵，可穆染都不得不承認，對方這話對的太大，足以讓強下心中一切的猶豫。

的耳邊不自覺地響起母親曾說過的話。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從這裏出去，冊封高位……”

穆染甚至不在意為什麽穆宴會這樣準確地抓住最想要的東西，隻知道，要實現母親的心願。

那是母親的心願，也是的執念。

瑩白的指尖，連帶著一直繃著的，最終完全放鬆下來。

仿佛失去所有力氣。

“皇姐，想好了嗎？”這時候，環住的穆宴再次低聲開口，甚至帶著詢問，“你想用什麽，同朕換？”

換世真相，和追封母親的旨意。

寢殿再次安靜下來，陷了良久的沉默中。

穆染似乎不願再開口，知道對方想聽的是什麽，可……無法說出來。

整個殿靜得幾乎落針可聞。

在一片死寂中，穆染覺到原本環在腰間的手開始一點點離。

“看來皇姐還沒想好用什麽換，既如此……”

穆宴說著，緩緩將對方推離，接著放開對方的指尖站起。

那原本被他放在上的帛書隨著他的作掉落在地，可他卻毫沒有去撿起來的打算。

這道帛書在不在他手中，區別都不大。

“夜深了，皇姐早些休息，朕明日還要召見宗正卿議事，先回紫宸殿。”

語畢，他竟真的作勢要走。

穆染見狀，原本有些的腦子霎時清醒過來。

聽見對方剛才所說的。

宗正卿一職，掌皇九族、六親之屬。

穆宴為何要召見對方，不言而喻。

“等等！”穆染來不及再多想，猛地手拉住對方袂。

“皇姐還有話說？”穆宴腳下步子頓住，卻沒回頭。

穆染微微抬頭，過殿外印照進來的燭看著對方的背影。

“我有東西……”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清冷，卻帶著微，“和陛下換。”

穆宴終於回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架子床上的人。

“那皇姐打算用什麽換呢？”

穆染狠狠閉眼，攥著對方袂的指尖用力得幾乎泛出青白，沉沉息幾下，最終從間艱難而抑地吐出幾個字。

“我自己……”